庄和初一直弯着笑意的唇角微微落下几许弧度,笑意见浅,便显得其中那道苦意分外清晰了,“刚叫你看我对人下了重手,再睡到你身边,怕要惹你生出噩梦了。”
若只是杀人,庄和初倒还未必如此介怀。
但他今夜下手削了金百成一耳,只怕会勾起她关于帮派里那些乞丐所行采生折割之事的回忆。
千钟对这一句重手茫然怔愣片刻,才忽地明白,庄和初让她和姜浓先走,原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如何动手的,不得已要在她眼前动手,还特意在下刀前灭了那盏灯笼。
她想看金百成是否死透时,也是被他拦下了。
这已不是庄和初第一回如此郑重其事地担心她会做噩梦了,千钟不禁问:“你常常做噩梦吗?”
庄和初轻摇头,负载太多秘密的人,便是入睡也要保持清醒,“只要不是昏迷深重,失了对神志的掌控,我就不会做梦的。”
千钟惊讶也好奇,“做不做梦,也能自个儿说了算?”
庄和初笑笑,“若想试试,也可以教你。”
千钟忙连连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做梦挺好的,我喜欢做梦。噩梦都是假的,醒了就好了,我不怕。梦多半都是好的,以前吃不饱的时候,我就常梦见好多好吃的。这些日子,我还常梦见你呢,也都是很好的梦。”
“梦见我在做什麽?”
“弹琴,画画,读书,写字,练武……”千钟数着数着,忽然停下问,“你会抓鱼吗?”
见庄和初点头,千钟忙不叠地欢喜道:“我还在梦里见过你下河抓鱼,可厉害了!”
庄和初忍俊不禁,一抹如春阳的笑意漫上眉眼,定定望着近在咫尺的人,“这些梦里……有你吗?”
“有呀,我做的梦里当然有我啦。”
室中唯一燃着的灯烛就摆在坐榻当中的矮几上,千钟背对那唯一的光亮坐着,投下的影子正落在他的身上,好像在他怀中,紧紧抱着他。
庄和初含笑垂眸,轻轻擡手,柔柔摩挲衣上的影子,低低道:“真好。”
千钟没瞧出这光影间的端倪,只当庄和初在摸着衣下的伤处,忙关切问:“你身上的伤,还疼得厉害吗?”
庄和初轻笑着摇头,“一点小伤,不碍事。”
她又不是没挨过打受过伤,见了血的伤,哪有不疼的?可千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被这些伤痛折磨着,好像反而平静踏实。
千钟眉目沉了沉,立时添了几分郑重,“我刚才想过了,等天穿节到了皇上跟前,我一定寻个机会与皇上说说清楚,不能叫你一个人担着这麽大的凶险,还受着这些委屈。”
庄和初微一怔,淡淡苦笑,一派平静道:“我有没有委屈,皇上都知道的。他能应了裕王,让我担上裕王府侍卫统领的差事,还将银柳放回我身边来,处处留意,该是在继续审查我能不能接任司公之位。”
千钟讶然,惊喜道:“皇上明白你是清白的了?”
庄和初未置可否,依旧平静道:“我清白与否,无关紧要。在天子眼中,忠奸贤愚,各有其用,他只是要看看清楚,该将我置于何处。”
千钟似懂非懂,心里生出一股难过,却又不知在为什麽难过。
“时机未到,切莫冒险向皇上禀奏,若皇後和大皇子同裕王连通一气,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威胁到御驾安危,也威胁到你的安危。”庄和初笑笑,话音软下几许,软得几乎有几分无赖了,“你若有不测,谁养我呀?”
说到这话上,千钟挑挑眉,腰杆一挺,气也壮了三分,“你要我养着,就听我的话,回卧房好好睡觉去。裕王要是挑理,我自有说法。你要非睡在这儿,那我也睡在这儿,我倒看看,这地处有多好睡。”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
也不是他乐意蜷身在这窄小的坐榻上,他原是打算去楼下内间的床榻上歇息,可单是从书案後站起身,都痛得险些脱力跌倒,只好打消下楼的念头,索性就在这里将就着躺躺。
用镇痛的药时不宜动武,是因为疼痛被掩盖之後便会失去对自身伤情的正确感知,一旦动武,为着输赢之争,很容易超出身体负载,待药效散尽,便是身体与他算总账的时候。
这会儿只这样靠坐在榻上,都觉着通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着。
庄和初只字不提这些,只轻描淡写道:“还有些事没做完,我歇在这里,省得明日晨起再折腾过来,白耗力气。”
“什麽事?”千钟追问。
虽是避重就轻,却也不是随便编来哄她的话,庄和初朝书案方向偏过头,“在那案上的匣子里,你取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