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钟的火气倒不是生在这一处上。
她是刚刚才明白,这人与她说,把自己当做一件兵刃交给她,究竟是个什麽意思。
他已不再把他自己当个人看,好似魂魄自这副千疮百孔的躯体中抽离,驭使着这件在他自己口中残破的丶不干净的丶勉强还算能用的兵刃,毫不珍惜,甚至有几分嫌弃地用着,用坏了就随便修一修,修到不妨碍使用的程度便不再管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气的什麽。
就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珍宝,被拥有它的人随意糟蹋着。
可那珍宝到底不是她的。
什麽给她做兵刃,什麽要她养着了,不过都是些嘴上说说的话,到底作不作数,也都在一句话间。
不是夫妻,不是师生,不是亲戚,她这裕王府郡主的名头,和他那裕王府侍卫统领的差事,眼见着也不过是一时云烟。说到底,现下她跟他之间能明明白白论出来的,也不过就是一道过命的交情,相互帮衬,在越来越见汹涌的浪涛间一起搏个善果罢了。
这好像是道越走越牢靠的牵系,可再多的,也没有了。
就连像从前一样睡在一片屋檐下,也不再是理所应当。
千钟泄了底气,连话音里的馀火也散尽了,抿抿唇,只小声嘟囔道:“只全我一个,算什麽两全?”
庄和初看得出,有些什麽在她心头上转了一转,到底没转出个让她满意的结果,那灵秀的眉头蹙起来,半背着灯火,几道皱痕被光影雕刻得如斧凿一般。
她的手覆在他腕上,他便只当是因为这个。
“不是什麽重活儿,手上做着事,心念集中在事上,也不觉得疼。再则……”庄和初眉眼弯了弯,话音也染了几许笑意,“今夜郡主带我去过上元节,我还没有任何礼赠,若只出这一点点力,便能叫郡主开恩,让我蒙混过去,也是成全了我。”
他不提什麽上元节还好,一提这三字,千钟心头又沉了沉。
庄和初回来之後没有更衣,穿的还是那身在如意巷临时寻来的衣衫,金百成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宽出不少,衣衫色泽也黯淡,越发显得人消瘦憔悴。
也是,就算他们之间有一道能生气的关系,今日这气,也轮不着她来生。
千钟目光闪烁着,落在庄和初的衣衫上,泛出星星点点的悔意。
从如意巷一路回来,已足够她捋清,裕王这些算计要想排布起来,必得先算到他们离开裕王府後的打算,这打算,庄和初是从她挑给他的那身鲜亮衣裳处瞧出来的,想来裕王也是一样。
“今日怪我欠思量。要不是我拽你去街上的心思被裕王瞧了出来,布下这些个算计,姜姑姑和你也不会受这遭罪。这教训我记下了,再不会有下次了。”
庄和初静静听至她话音落定,缓缓翻转手掌,将她覆在他腕上的手轻握掌中。
“这样想,可要叫裕王得逞了。”
今夜的事千头万绪,步步相连,有如一道布置精密的连环机簧,避开一处,就免不得要踏中另一处,但裕王用心最为险恶之处,还不在这些。
“裕王就是有意把这些恶事的生发之处归聚在你身上,引你自责,让你自己为自己织一道网,捆束住手脚,畏惧出错,不敢再有作为。你可知这意味着什麽吗?”
千钟懵然摇头。
庄和初轻轻摸索着掌中微微发凉的指尖,“这意味着,裕王他看不透你,算不准你,又喜欢你,想要你为他所用,为他所制,所以使出这最下作的攻心之法,要将你的善念,变成替他欺负你丶管束你的刑具。不能让裕王遂心如意,是不是?”
这番隐秘用心被庄和初柔和轻缓的话音徐徐道出来,已化去了许多阴鸷之气,依然有股叫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千钟怔愣片刻,忽地噗嗤笑出声来,笑得庄和初一怔。
“那裕王这算盘可真是白打了!”千钟笑着,眉梢飞扬起一抹明亮的得意,将耳坠收回匣子里搁到一旁,踢了鞋,两腿一收,紧挨着庄和初盘坐上榻来。
“以前我年纪小,主意少,一心还总惦记着多寻点好事做,给自个儿积功德。有一回,我给街边摆摊的揪了个贼,那贼却反咬一口,说我是贼,他才是抓贼的那个,那摊主就只管打我,还差点儿叫那贼怂恿着要剁掉我的手。还有一回,我瞧见有个小孩跟他爹娘走散了,站在街边一个劲儿哭,我就守了他一会儿,等他爹娘带着一堆人寻来,二话不说就认定是我拐了人,要不是我跑得快,就要叫那些人活活打死了。”
千钟话音响脆,语调雀跃,庄和初却听得心口闷痛,不由自主地伸了手,轻搭在她盘膝间自衣摆下探出的足踝上,似是想隔着重重无法退回的岁月将人护起来。
已然过去这麽久,她还能将个中细节记得如此清楚,哪怕如今是这样笑着讲出来,当年也一定是委屈到了刊心刻骨的程度。
千钟还是笑着道:“不过,不管他们怎麽想我,到底那摊主没丢东西,那小孩平安回到他爹娘身边,好事我做成了,功德我积下了,岔子出在哪,後来我也都琢磨明白了,再干这样的事,也不怎麽吃这样的哑巴亏了。”
言至此处,千钟敛笑,那明亮的得意也随之在眉梢淡去,别有几分郑重道:“这回也一样,我不是後悔跟裕王对着干,也不後悔和你去街上过上元节,我就是懊恼,一是……牵累了你跟姜姑姑受苦。”
自己做错决断,及时另寻生机,事後吃教训长记性,她就是这麽一点点长大的,早就习惯了,可自个儿决断不慎,累及他人,终归是另一种滋味。
“还有,往回想想,这也不是多高明的算计,明明能不吃他这个亏的。不过,既叫我吃了教训,他下回就别想这麽容易打我的主意。”
千钟捉起庄和初搭在她踝间的手,牢牢拢在掌中,发誓似地坚定补道:“这回也不能就这麽算了,我得跟他把这账讨回来,不能让你和姜姑姑白白吃亏。”
庄和初莞尔而笑,心头一团沉甸甸的寒气不知何时已尽数化去,那煎熬了他半夜的通身痛楚好似也随之消减了大半。
“这一回,也不算吃亏。”庄和初任由她攥着手,含笑道,“姜浓在探事司多年,虽不通武艺,但心思细密,极懂应变之道。她预见危险,却没立时想法子脱身,有一个缘故,是她觉察了一些东西,想借机再深入探探。”
千钟讶然,“姜姑姑发现什麽了?”
“她与金百成近身接触,发觉他手掌磨痕深重,双目内侧眼角泛红,面颊两颧发皴,腰背疲累,应该是连日在寒天烈风里快速跑马,星夜兼程奔走,刚刚自远地折返皇城。”
千钟愈发诧异,“远地?”
庄和初明白她这诧异自何而起,轻点点头,“金百成今夜话里话外一直在提近日皇城里发生的事,便是试图为我们营造一种错觉,好像他假死之後一直匿藏于皇城,所以对皇城中一切了如指掌。”
如意巷的一应细枝末节皆在眼前飞快重过一遍,千钟恍然捉到些新头绪。
裕王费尽心思弄出这一道大变活人的戏码,定不是为的芝麻绿豆的小事。
金百成这会儿敢活着在他们面前现身,便意味着,这桩必得“死人”才能去办的大事,已然在悄无声息间办成了。
“你明明能一下子要了金百成的命,却还缠着他来来回回地打一场,也是想探一探,他假死以後去了哪,干了什麽?”
“不止如此……”庄和初依旧温声道,“我还要他魂飞魄散,永绝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