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住眼睛,哭得说不下去,单薄的身体颤抖似风中枯叶。几秒後,她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卢也面前。
“我求你了,卢老师,”她反复说,“我求你了……”
然而卢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既不叫她起来,也不关门躲避。
须臾,卢也淡声说:“五分钟,你再不走,我就报警。”
***
那女人终究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垂着头,神情恍惚地走了。
楼道安静至极,只听得见她慢慢下楼的脚步声,当那声音消失时,头顶的声控灯也熄灭了,黑暗宛如一片湖水,将两人吞没其间。这一幕令贺白帆想起多年之前的某一天——真奇怪,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想到无关的事,他甚至以为他早就忘了——那时他和卢也住在这里,一个暴雨夜之後,声控灯突然坏掉了,而这种老家属楼根本没有物业。他本打算花钱找人来修,卢也却买了个灯泡,不知从哪借来梯子,直接爬上去换灯。
当时他站在下面为卢也打手电筒,热得汗流浃背,却一句话也不敢讲,生怕引起卢也分心,这可是带电的东西。黑暗中,他紧张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你不是回美国吗”卢也忽然开口。
灯亮了。
他穿白T恤,肥大的运动裤,赤着脚,神情竟然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贺白帆没回答他的话,反问道:“你不觉得该给我解释一下那些照片和视频。”
卢也顿了顿,後退半步:“进来说吧。”
房子倒是和以前很不一样,大概房东翻修过了,也可能是卢也翻修的——贺白帆不知道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也不知道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墙壁重新粉刷过,变得平整而匀净,地上铺了柔和明亮的米色瓷砖。以前吱呀作响的旧沙发和玻璃茶几不见了,变成单人摇椅沙发和一张细高的可移动圆桌。那桌子很小,两本书,一包烟,一只打火机,就占满了。
“要参观一下麽”卢也淡淡地说,“怎麽也算故地重游。”
贺白帆垂着眸子,默不作声。
“开玩笑的,知道你没兴趣,”卢也从里屋拎出一只椅子,“你先坐——坐一下总可以吧。”
他打开冰箱,丢给贺白帆一瓶矿泉水,然後很自然地躺进摇椅沙发,摸了根烟点燃。他根本不看贺白帆,只盯着天花板吸烟,过了几秒,他轻叹道:“给你钱你不要,现在出事了又来找我问罪。”
贺白帆没理会他奇怪的逻辑,直白问道:“郑鑫为什麽有那些照片和视频”
“意外。那些东西我存在U盘里的,去年有次他借我电脑,我忘了把U盘拔下来,就被他拷走了吧,”卢也吐出一口烟雾,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他狗急跳墙,发进学院职工群了。但那些照片也没有尺度很大的,最多是你搭着我的肩膀,我已经在朋友圈发了声明,如果有无聊的网友继续扒下去,会发现你本来就是摄影师,那不就更合理了你是摄影师,六年前找我拍过一只短片,郑鑫以此造谣我同性恋,根本是胡言乱语,我可以报警,明天我就咨询律师……”
贺白帆打断他:“就这样”
“就这样,”卢也掸掸烟灰,“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但是既然牵连到你了,我还是挺过意不去——抱歉啊。”他说这话时,还是盯着天花板,简直半点道歉的诚意也没有。
贺白帆静了几秒,又问:“刚才那是郑鑫的老婆”
“对,来替郑鑫求情,”卢也嗤笑一声,“什麽时候了还让女人来求情。”
“那个PDF是你……叫学生发的”贺白帆险些用了“教唆”。
“对。我要整他。”
“为什麽”
“关你什麽事”卢也的语气忽然有些凶狠,他夹着烟,偏头瞥了瞥贺白帆,“你不是听见我和陶敬说话了麽学校里就是这样,与人斗其乐无穷。哦,你们艺术家可能体会不到这种庸俗的乐趣。”
贺白帆无言以对,擡眼看向别处,仍旧有种不真实感。
那些照片和视频都是在这套房子里拍的。前面,隔着一扇玻璃门的厨房,卢也站在厨台前削橙子,他举起相机,拍下卢也细长的手指;转身向右,卫生间非常狭小,早起的卢也咬着牙刷愣神,他挤过去,将卢也惺忪的目光摄入取景器;出卫生间,客厅旧沙发上,卢也盘腿而坐,蹙眉盯着电脑屏幕,一支碳素笔抵在腮帮子上——大概是雅思阅读题又错了好几道;接下来走进卧室,那天阳光非常好,窗帘的影子落在床单上,仿佛波涛缓缓起伏,卢也缩在被窝里面,只露出毛茸茸的丶乌黑的脑袋,他伸手,隔着被子拍了拍卢也。视频里的他没有说话,但他知道接下来他说了什麽:小也,起来吃饭了。
卢也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姿势惬意而放松,声音也是懒洋洋的:“你可以放心,郑鑫不敢再说什麽,因为他这次彻底完了,学校不仅会处分他,很可能还会取消他的博士学位。至于他造谣我们的关系,其实我倒没什麽所谓,清者自清麽。对了,你想追究吗这事也该尊重你的意见。”
他说得那麽行云流水,理直气壮,好像他和贺白帆真的只是拍了一只短片的关系。
贺白帆摇了摇头,他的脚腕非常痛,一定肿得很厉害了。此外,他还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可笑的,蠢货。
“不用追究。”贺白帆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