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白石村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林家新工坊那青砖瓦舍的轮廓却已清晰可见。与往日的喧嚣不同,今日的工坊区域,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穆与期待。
王婆子起了个大早,特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只有年节才舍得穿的细棉布褂子,花白的头梳得一丝不苟,甚至还用木簪子别了个利落的髻。她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影子照了又照,搓了搓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深吸一口气,这才挺直了往常略显佝偻的腰背,朝着工坊核心区那座专用于议事的小院走去。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不是紧张,是一种被巨大信任点燃的、火辣辣的激动。昨夜一宿,她几乎没怎么合眼,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沈清徽那清晰沉稳的声音——“人事、后勤,乃至部分与外部商户的初级接洽,由你统管……此事非你莫属。”
“非你莫属”啊!这四个字像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在了她的心坎上。她王婆子,一个在村里靠说媒、传闲话、偶尔帮人缝补浆洗过活的老婆子,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掌管这偌大工坊里几十号甚至未来可能上百号人的“人事”?还能跟那些精明的商户“接洽”?
她摸了摸怀里那本崭新的、用粗糙麻纸订成的册子,封面上是她央求周瑾帮忙写下的三个大字——“功过簿”。这是她昨夜激动之余,翻箱倒柜找出的最好纸张,决心要跟着沈清徽画的那“树状图”(她心里这么叫),把这新差事干得漂漂亮亮!
来到议事小院门口,陈砺如同往常一样,像一尊门神般矗立在院门旁,见到她,微微颔,算是打过了招呼。若是以前,王婆子少不得要凑上去八卦两句“陈护卫吃了吗”“今儿天不错”,但今日,她只是学着沈清徽平日的样子,沉稳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陈总管早”,便迈步进了院子。
这一声“陈总管”,让陈砺微微一怔,看着王婆子那刻意挺直却依旧难掩老态的背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周瑾已经到了,正坐在石凳上,对着摊开的一张图纸蹙眉思索,手指还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似乎还在琢磨某个技术细节。见到王婆子进来,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沈清徽描述过的东西),露出一个带着书卷气的温和笑容:“王主管,早。”
“哎呦,周总监可别折煞老婆子了,叫王婆子就成!”王婆子嘴上客气,脸上却笑开了花,那声“主管”听着着实受用。她凑过去,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熟稔的亲热,“周总监,忙着呢?可是又有什么新巧玩意儿了?”
周瑾如今对这位消息灵通、办事利落的婆婆也颇为敬重,闻言笑道:“正在核算姑娘昨日说的‘标准化’生产各环节的耗时,想看看哪里还能再提提。王主管这是……准备大展拳脚了?”他目光落在王婆子怀里那本崭新的册子上。
王婆子宝贝似的把册子往怀里紧了紧,嘿嘿一笑:“可不嘛,丫头……啊不,东家信得过,老婆子我不能给她掉链子!”
正说着,沈清徽从屋内走了出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净衣裙,未施粉黛,长简单挽起,虽眉眼间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但眼神清亮,步伐沉稳,已然恢复了那份掌控全局的气度。
“都到了,进屋说话吧。”她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
三人随她进入议事堂。这里布置简洁,正中一张长条木桌,四周几张椅子,墙上挂着的,正是昨日沈清徽亲手绘制的那幅“清徽工坊组织架构图”。
沈清徽在主位坐下,目光先落在王婆子身上:“婆婆,昨日定下你负责人事后勤与外联,今日起,便要真正运转起来。眼下有几件急事,需你立刻着手。”
王婆子立刻挺直腰板,掏出她那本“功过簿”和一支炭笔(这也是沈清徽让人捣鼓出来的新鲜玩意,比毛笔方便),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东家请吩咐!”
“第一,工坊现有雇工五十七人,来自村中各家各户,性情能力不一。你需在三日内,厘清每个人的基本情况,包括姓名、年龄、家住何处、在哪个工序、手脚是否麻利、性情如何、与谁家有无龃龉等,登记造册。”沈清徽语不快,确保王婆子能跟上记录,“此事关乎人员调度与后续奖惩,务必细致。”
“没问题!”王婆子拍着胸脯,炭笔在纸上划拉得飞快,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不少用圈圈叉叉代替,但她自己能看懂,“村里这些人家,谁家屋顶有几片瓦老婆子我不敢说全知道,但各家几口人,性子咋样,那可门儿清!三天,保管给您弄得明明白白!”
沈清徽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继续道:“第二,基于此名册,结合他们平日表现,你先拟定一个初步的‘工分等级’方案。手脚麻利、不出差错、甚至能提出小改进者,工分上浮;偷奸耍滑、屡教不改、影响他人者,工分下浮,严重者,你有权建议清退。具体等级划分和浮动标准,稍后我们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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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这个好!”王婆子眼睛一亮,“早就该这样了!赵老三家媳妇和王老五家的闺女,都在包装组,一个一天能包一百五十盒香膏还不出错,一个磨磨蹭蹭八十盒都够呛,还老把盒子磕碰坏,拿一样的工分,确实不公道!老婆子我盯着呢,心里都有数!”
“嗯。”沈清徽点头,“这‘功过簿’,便用于记录每日巡查所见之功过,定期汇总,作为工分调整和奖惩依据。”
王婆子如同得了尚方宝剑,郑重地将册子捧好。
“第三,后勤方面,如今用工量大,每日食材消耗、工具损耗、物料领取,需立下规矩,避免浪费和混乱。你拟定一个章程,包括每日采买清单需你审核,物料领取需工序组长签字,工具损坏需说明缘由等。”
“应该的,应该的!”王婆子连连点头,“以前人少,东西随手拿也就拿了,现在可不行,一个钉子一根线那都是钱!”
“第四,”沈清徽顿了顿,“与外部的接洽。如今工坊名气渐响,常有零散货郎或邻村之人想来批货、打探,抑或是想送家中子弟来做工。这类初步的接触,由你先接待、筛选。批货的,按我们定好的等级价目表来,不赊欠,不压价;打探的,机灵点应付过去;想来做工的,记录下信息,初步甄别后,再报于我定夺。”
这一条,权力可就大了!王婆子心头一跳,这是把她推出去当工坊的“脸面”了啊!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沉稳:“东家放心,老婆子我别的不敢说,跟人打交道,察言观色,保管出不了大岔子!定把这事儿办得妥妥帖帖,不该放进来的人,一个也进不了咱工坊的门!”
“好。”沈清徽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稍后我会让周瑾帮你制作一块‘人事处’的木牌,挂在你日常办事的屋子外。往后,这些事务,便去那里寻你处理。”
“哎!好!好!”王婆子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恨不得现在就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安排完王婆子这边,沈清徽又转向周瑾和陈砺,就生产进度、技术难点和安保巡逻等事宜做了简短沟通,确保新的管理架构下,信息畅通,协作无碍。
会议结束后,王婆子第一个冲出了议事堂,脚底生风。她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小屋,而是径直去了工坊的食堂——那里地方宽敞,眼下又不是饭点,正好可以用来做她的“人事处”临时办公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