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姓常,常青,教语文。
三十多岁的年纪,长头发大眼睛,笑起来有点儿甜美,板起脸来的时候也凶得很。
返校分班第一天,我们从原先的高一楼里搬出来,搬到了高二楼,还没有排座位,大家都是随便坐的,男生女生大概一半一半,男生比女生多两三个。
晚上常青给我们开了班会,她说的大部分是套话,没什麽记忆点,最後她说,学校开会研究决定,开学後的第一周先考试,等到第二周再开始正常上课。
哀鸿遍野。
我石化在座位上,刚放完假就考试,这到底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他的脑袋里是有肥皂泡泡吗?
哀嚎是没有用的,抱怨也是没有用的,胳膊永远也拧不过大腿,我翻开书,认命地开始复习。
开学前和开学後于我来说,仅仅是在心理体验上,就有着巨大的反差。
比如昨天这个时间还好端端躺在床上晒太阳的人今天怎麽会坐在沉闷的教室里做考试卷呢?
又比如昨天傍晚我还能慢悠悠地散步,今天就要疯跑着去食堂抢饭,狼吞虎咽地吃完,赶回教室准备听力练习和考试……
这些反差让我心神恍惚。
然而时间并不会因为我的恍惚而停留或者放缓,再怎麽恍惚,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眨眼,一个星期也就这麽过去了。
又一个崭新的星期一,我在高二新学期的第一个升旗仪式上被阳光晒到睁不开眼。
耳朵旁一遍一遍重复放着铿锵有力的音乐,我站在队伍里盯着前面女生白皙的脖颈不停地打哈欠,泪花明目张胆地在眼眶里转悠,却并不胆怯怕人。
班主任都是站在班级最後的,我听到我们班班主任和五班班主任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某个化妆品牌的防晒好不好用,夸张的笑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原来老师也是一份职业,我从小一直把“老师们”奉于神坛之上,他们的神谕永远正确,不可反驳。
我也曾以为“老师们”的世界中只有与老师相关的一系列工作,好像“老师们”真的跟“神仙们”一样不需要吃喝拉撒。
人在发呆的时候会想许许多多乱七八糟毫无关系的事情,站在我前面的女孩子头发很好看,偏淡的棕黑色,发丝柔柔软软,不毛燥,很顺滑,我能清楚地看见她每一根发丝在太阳底下都闪着熠熠生辉的光泽。
五颜六色的黑?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色彩杂糅起来都是黑色的吧。
大周一升旗的早上,还不到七点半的时间,我为什麽会一边打哈欠,一边无聊到泪眼朦胧,盯着别人的头发丝研究呢?
因为我没睡好。
考了一个星期的试,我就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梦到自己早上三点起床狂补作业,梦到自己答不完卷,梦到考的题都不会,会的题都错,梦到黑漆漆的夜晚我的自行车吧嗒一下掉了链子,我摔倒在马路牙子上,磕掉了一颗牙,擡起头来,满脸鲜血哗啦。
今天梦醒之後,我平静地爬起来去上了个厕所,半夜三更,不敢看卫生间里的镜子,生怕看到什麽灵异女鬼扒拉着镜子往外爬,我闭着眼睛匆匆解决完,小跑回了卧室。
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鬼故事,不知道什麽时候又睡着了,再次睁开眼,是被厨房的动静吵醒的,当然也是因为我本身就没有睡沉。
意识在半朦胧半清醒的边缘,卧室的门被掩了一半,门底下依旧透过一丝不明显的光,过于黯淡,几乎与昏沉融在一起,又因为昏沉,而格外明亮。
我妈晚上睡觉从来不关门,她觉得房门彻底关上後空气不流通,容易滋生细菌生病,不利于身体健康。
但我对这种想法不屑一顾,门该关就关,于是她每天晚上起夜上厕所时,总会把我关严实的卧室门再次打开,门把手套进系在暖气片的一根红绳上,这根红绳的目的只有一个——防止风大,吹摔了门。
不过通常在早上,她又会把红绳从门把手上取下来,半掩住房门,因为她担心自己做饭的声音会吵到我。
我迷糊地想着这些,没什麽特别的,都是每一天会发生的事情,普普通通的一天,我唯一要做的要想的,只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德馨高中的老师阅卷速度简直快到令人发指,我们还在考最後一科的时候,有两科的分数已经出来了。
我的境况稍微好了一点儿,不用再同时顾及那麽多门学科,压在肩膀上的沉重顿时轻快了不少。
打一个形象的比喻,之前我是被九门学科直接压趴在了地上,喘不过气,现在我能爬起来,保持正常的人类站立姿势,像个步履蹒跚的老大爷,弓着背弯着腰往前走。
按照高一下学期期末考试的分班成绩,我在班级十九,年级四百二十三,不过按照开学後的考试成绩,我是班级二十二,年级四百五十一。
这是应当的,毕竟我整整一个暑假,几乎没怎麽认真学习。
不过看到名次时我愣了半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所看到的这个数字是大还是小。
从“二”开头换到“一”开头,让我着实恍惚了一会儿,就像一个人从悬崖上掉到了悬崖底,习惯了悬崖底下的景色事物,乍一看到陌生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与此同时,我们班班主任常青拿了张成绩单,开始找每一个人谈话。
德馨高中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考试将我的神经磨得日益迟钝,人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排序中焦头烂额,一不小心就迷失了方向,
常青谈话的方式比较特别,每个被谈完出来的人都一头雾水,而效果……基本等于没效果,因为大家根本搞不明白常青究竟想表达什麽意思。
我是在晚自习的第二节被叫去办公室的,常青坐在工位上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她打扮得很时尚,奶油色的蝴蝶结短袖衬衫搭配黑色丝袜包臀短裙,桌子上放着个大肚马克杯,咖啡的香气幽幽流淌。
常青一只胳膊搭在桌沿,翘起二郎腿的同时,忽然挺直了脊背。
我心里一紧,知道老师要开口说话了,然而眼巴巴地等了得有一分多钟,常青没说一句话,我眨着眼睛与她对视,心里毛毛地嘀咕。
这是什麽新型的精神压迫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