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钟,孙少安迷糊中睁开了眼。这是在县城,这几个月每天清早起床读书,形成的生物钟习惯。
窑里还是一片沉沉的墨黑,只有窗户纸上透进一点模糊的微光,勉强能勾勒出窑顶的弧形轮廓。
他下意识地就要撑起身子,想去摸枕头下的书时,摸了个空,才记得,现在是睡在自家新窑的炕上。
身下火炕的余温透过褥子熨帖着身子,一股舒坦的、家里特有的土腥气混着干草的味道钻进鼻子。
他愣怔了一下,才彻底醒过神来——这不是农技站那冷清的单人宿舍,这是双水村,是自家那孔新箍的土窑,他正睡在热炕上。
昨天下午到家时的喧闹、晚饭时一家子围坐的温暖、还有弟妹们叽叽喳喳的追问,此刻都像潮水般涌回脑子里。
他侧头,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微光,看见兰香蜷缩着身子,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点口水。
少平在另一边,睡得沉,嘴里嘟囔着什么,手还在半空挥了一下,像是在梦里跟人抢锄头。
他习惯性地想点灯看会儿书,哪怕就背几段政治文章也好。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姐夫王满银的话在耳边响起来:“过年这几天,书放一放,弦别绷太狠……”
他犹豫着,在热炕的包裹里,那股被书本撑得满满的劲头,似乎真的松懈了一些。
他望着黑黢黢的窑顶,了会儿呆,最终还是把身子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重新合上了眼。罢了,就听姐夫一回,松弛有度。
他往被窝里缩了缩,把胳膊往兰香那边挪了挪,替她掖了掖被角,重新闭上眼。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窑里已经大亮。明晃晃的日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把整个窑洞照得亮堂堂的。
炕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兰香和少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出了新窑,这一觉睡的真通透,浑身上下都得劲。
隔壁旧窑那边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夹杂着兰香和少平的叽叽喳喳,还有……一个清脆得像山雀子叫的笑声。
是润叶。那笑声像浸了蜜的风铃,轻轻晃一下,甜意就顺着空气漫到耳朵里,脆生生的,没有一点杂质。
少安听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心里那点因为放松学习而生出的细微负罪感,一下子被冲散了。
他利索地起身,穿上那件半旧棉袄,裤子。
他的那个挎包就放在炕头,里面除了书本资料,还有牙刷牙膏和毛巾。
在县城待了几个月,他也养成了起床洗漱的习惯,身上那股子洗不掉的汗泥味淡了不少。
拿起毛巾,又把那管快用完的“白玉”牙膏挤了点在牙刷上,他掀开厚布门帘走了出去。
冷风“呼”地刮过来,带着雪后的寒气,他打了个激灵,精神头一下提起来了。
院坝南头,母亲正在猪圈旁忙活。原来的任务猪早卖了,猪圈被收拾出来,用树枝和旧木板围了一圈,里面养着十二只半大的鸡,毛色杂杂的,正“咕咕”地叫着。
母亲把一把拌了麦麸和什么东西的食料撒进去,鸡群立刻扑腾着争抢起来。
受当时“农业学大寨”运动和“割……尾巴”等政治氛围影响,县里和公社将农民从事的饲养家禽等家庭副业视为资本主义的尾巴,进行强制性的限制。
但又没有对各村喂鸡政策明确的统一禁止或鼓励的条文。
刚开始村里实行每家只能养四只,但人口多的又反对,人口少的又没精力养,后来双水村经过多次讨论,规定每户按人口,每人限养两只。还规定了要圈养……,反正一堆糊涂账。
“妈,喂鸡哩?”少安走过去。“哟,不少……。”
“哎,醒了?”母亲回过头,脸上带着笑,“给你温着粥和馍哩,在锅里。这些鸡是你姐夫让帮着养的,说等兰花坐月子,隔天杀一只……。”
少安惊得嘴都合不上。这年月,谁家坐月子能有这排场?他印象里,村里女人生娃,能吃上一只鸡,喝上几碗小米粥,吃上十几个鸡蛋就是顶好的待遇了。
他蹲在圈边看了会儿,鸡啄食时脑袋一点一点的,确实精神。
母亲压低了些声音:“你姐夫说的,兰花以前身子亏空的厉害,这月子里,可得多补。这麦麸拌了蚯蚓干粉,鸡爱吃,长得快。”她指了指食槽。
少安这才注意到那食料里确实混着些褐色的粉末。他心里嘀咕,姐夫这脑子,把家里喂猪剩的蚯蚓干粉也利用上了。
从水瓮里舀了半瓢冷水,走到院坝边,蹲在地上开始刷牙。
冰凉的冷水刺激得牙龈生疼,白色的泡沫在他嘴边堆积起来。
母亲在一旁看着,眼神里有点新奇,又有点欣慰,嘴里念叨着:“去城里就是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