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封庭筠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听不出喜怒:“爱卿所言,朕知道了。”
他没有辩解,没有斥责,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然而,这平淡的回应,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反驳更让人感到压力。那老臣还欲再言,却被身旁的同僚悄悄拉住。
封庭筠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前朝旧事,朕不欲再多言。是非功过,自有史笔如刀,後人评说。朕既承天命,抚育万民,日後施政,自当以天下苍生为念。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若有敢怀异心,祸乱朝纲,危害社稷者,无论其身份为何,朕之刀锋,亦绝不姑息!望诸卿,共勉之。”
这番话,既是对那老臣的回应,也是对满朝文武的警示。他承认了那场杀戮的酷烈,但也明确表示此事翻篇,未来施政会以民为本,同时划下了不容逾越的红线。
“臣等谨记陛下教诲!”百官齐声应道,无人再敢多言。
廷议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封庭筠起身离去,背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孤直。
退朝後,文若谦快步跟上封庭筠,低声道:“陛下,方才……”
封庭筠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无妨。总需有人将这话说出来。说了,反而好了。”
他顿了顿,望向紫宸殿偏殿的方向,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疲惫与痛楚。
“朕之仁德,无需向天下人证明。但朕之决绝,必须让所有人看清。”
为了守护那盏残烛,他宁愿背负这千古的杀名与争议。
新朝的各项政令,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激起涟漪。清查田亩丶整顿盐铁丶裁撤冗费……这些措施触动了太多旧有利益阶层的奶酪,尽管有封庭筠的强力支持和文若谦等人的周密部署,但暗地里的阻力与怨怼,依旧如同潜藏的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悄然涌动。
京城,某处隐秘的宅邸。
灯火幽暗,映照着几张或阴沉丶或焦虑丶或怨毒的面孔。在座的,有前朝失势却未被清算丶只是被剥夺了实权的勋贵之後,有因清查田亩而利益受损的地方豪强代表,甚至还有一两位在朝中职位不高丶却因家族利益受损而对新政心怀不满的官员。
“欺人太甚!”一个身材微胖丶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猛地一拍桌子,他是京畿一带颇有势力的皇商代表,家族靠着与前朝皇室的特殊关系,垄断了部分盐引和织造,如今新政之下,这些特权眼看就要不保,“那封庭筠,不过是靠着兵变篡位的武夫!如今坐稳了江山,便要过河拆桥,断我等活路!”
“赵兄稍安勿躁。”另一个面容清癯丶眼神闪烁的文士模样的人开口,他是某位被贬谪前朝官员的门客,此刻代表其主人前来,“新帝手段酷烈,连赵氏皇族都敢斩尽杀绝,何况我等?硬碰硬,绝非良策。”
“那难道就坐以待毙?”一个来自江南丶因家族田亩被清查而损失惨重的士绅代表恨声道,“他封家能靠着兵变得天下,难道这天下,就再无英雄了?”
那文士阴冷一笑:“英雄自然是有,只是需待时而动。新朝初立,看似稳固,实则根基未深。北有草原虎视,南有蛮族未平,朝中官员亦非铁板一块。更何况那位助他登上帝位最大的功臣,听说如今可是缠绵病榻,生死难料啊……”
此言一出,室内几人眼睛皆是一亮。
“你是说……莫斯星?”
“不错。”文士压低声音,“据宫内传出的消息,那位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全靠金针丹药吊着一口气。他若一死,封庭筠必定心神大乱,届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可……即便他死了,封庭筠手握重兵,麾下能臣不少,我们又能如何?”
“单凭我们自然不行。”文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但若……能引得外患内忧一并爆发呢?北境的拓跋部,可是对中原富庶垂涎已久。而朝中,也并非所有人都甘心屈居于一个武夫之下,尤其是那些自诩清流丶讲究‘仁德’的文官们,对西市血案,可是颇有微词呢……”
几人低声商议起来,阴暗的计谋在烛火下悄然酝酿。他们知道,直接对抗封庭筠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他们可以等待,可以煽风点火,可以利用新朝内部的任何一丝裂痕,甚至可以期待那位功高震主却命不久矣的“莫公子”早日归西,成为压垮新帝情绪的最後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