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那场在伤疤与心跳声中爆发的丶撕心裂肺的恸哭,仿佛耗尽了林霜儿灵魂深处最後一点顽抗的力气,也冲垮了那堵将自我彻底隔绝在赎罪深渊里的冰墙。接下来的日子,一种极其缓慢丶极其细微的变化,如同初春冻土下艰难钻出的嫩芽,开始在死寂的土壤中悄然萌发。
她依旧沉默。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丶仿佛将所有喧嚣都内化了的静默。不再有歇斯底里的崩溃,不再有撞墙自毁的疯狂,甚至连那压抑的呜咽也极少再闻。然而,这静默,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麻木丶将自我彻底放逐的死寂。
赎罪的“仪式”仍在继续,却悄然褪去了那层自虐的酷烈外衣。清晨,她依旧会僵硬地起身,用冷水净手,李烬川不再坚持要求热水,这微小的让步似乎是她能接受的极限。端来药碗和粥食时,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板的专注。跪坐在锦垫上喂他,目光紧紧盯着勺沿,确保一丝不洒。
但当秋云将她的那碗白粥放在矮几上时,变化出现了。她不再将碗视作滚烫的烙铁,不再需要漫长痛苦的“准备”时间。她会默默地接过碗,拿起勺子。动作依旧迟缓,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不再有那种视死如归的痉挛和强咽刀片般的痛苦。她会舀起一勺粥,在碗沿轻轻刮一下,然後送入干裂的口中。咀嚼的动作很慢,很轻微,仿佛在品尝某种完全陌生的滋味。吞咽时,喉骨的滚动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难,但那种引发剧烈干呕的抗拒感消失了。她只是沉默地丶一口一口地,将食物送进胃里,如同完成一项不再附加额外酷刑的任务。
李烬川躺在床上,沉默地看着。他不再用目光施加无形的压力,只是在她偶尔停顿时间稍长时,极其轻微地咳一声。这咳嗽声如同一个安全的信号,提醒她回到这“活着”的程序里。而她也总能很快地丶机械地继续动作。一碗粥,依旧吃得缓慢,却不再是一场漫长的酷刑。
更大的变化,发生在她进食之後。她不再像躲避瘟疫般立刻爬回墙角的地铺。有时,她会捧着空碗,呆呆地坐在锦垫上,目光茫然地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仿佛在消化食物,也仿佛在消化某种沉重的丶难以言喻的东西。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偶尔,她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丶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扫过枕边那本蒙尘的《武经总要》,又迅速移开,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丶转瞬即逝的波澜——是恐惧?是茫然?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丶微弱的牵引?
李烬川捕捉到了这些瞬间。他心中翻涌着巨大的酸楚和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希望。他不再像最初那样贪婪地注视她,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平静。他只是在她茫然呆坐时,也沉默地闭目养神,或看着窗外那片被窗棂切割的天空。一种无声的丶小心翼翼的陪伴在两人之间缓慢流淌。
她最终还是会回到墙角的地铺。但不再是那种彻底的蜷缩和背对。有时,她会侧卧着,脸朝着床的方向。虽然依旧闭着眼,眉头紧锁,但那姿态,不再是拒绝一切的堡垒,更像是一种疲惫的休憩。素白的中衣在昏暗光线下,衬得她越发形销骨立,却也少了几分刺目的自弃。
一日午後,阳光难得的好。秋云得了李烬川极轻的示意,小心翼翼地丶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推开了对着後院的轩窗一角。温暖的风裹挟着泥土和草木新生的气息,还有一丝极其淡雅的花香。
香气悄然涌入这间被药味和绝望浸透已久的屋子。林霜儿正蜷在地铺上,似乎睡着了。那缕带着暖意和花香的微风,轻轻拂过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拂动了她额前几缕干枯的发丝。
她浓密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惊醒。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在睡梦中,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舒展了一丝丝?
李烬川靠在床头,看着这一幕。深陷眼窝里那点浑浊的微光,在阳光下,似乎也微微亮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丶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缓缓地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腔里那沉闷的丶带着哨音的抽痛,似乎也在这缕带着花香的暖风中,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抚慰。
墙角的地铺依旧冰冷简陋。但她躺在那里,不再像一个等待处决的囚徒。更像一个……在漫长苦旅中,终于耗尽所有力气,暂时停下脚步,茫然四顾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