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祉弯腰,艾玙随着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全然不知身旁人指尖攥紧又松开的紧张。
二叩。
艾玙擡眼望向牌位上先祖的名讳,好像看见那些未曾谋面的先辈正含笑注视着他们。
邬祉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却在起身时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悄悄将两人交叠过的蒲团摆正,仿佛要把这份隐秘的亲近藏进规矩里。
三叩。
邬祉亲手点燃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在牌位前交织成缠绵的曲线。
艾玙接过香,学着他的样子将香插进香炉。
艾玙起身时踉跄,邬祉伸手扶了一把,指尖短暂相触後迅速收回。
俩人跨出祠堂门槛,邬祉低头问:“去前院看枇杷树?”
艾玙点头。
穿过垂花门时,邬祉擡手轻拨晃动的铜铃:“这铃还是曾祖父亲手铸的,”他指尖摩挲着斑驳铜绿,“梅雨季潮气重,铃舌吸饱了水,撞出的声音闷得像敲木鱼。”
艾玙仰头看褪色的彩绘,邬祉便踮脚去够梁间蛛网,粗粝的指腹蹭过“渔樵耕读”的金粉,簌簌落在两人肩头。
艾玙没责怪,只是笑了笑和邬祉拍干净身上的金粉。
转过月洞门,青苔爬满石阶。
邬祉蹲下身,指着砖缝里新发的蕨类:“祖母常说,这老宅子有灵气,连石头缝里都能长出药草。”
西厢房的雕花窗棂蒙着薄尘,邬祉推开时发出细微的吱呀。
“瞧见这漆面裂痕了吗?五岁那年,我偷拿父亲的建盏泡茶,结果摔了个粉碎。後来才知道,那盏是先祖从官窑讨来的残次品,反倒成了传家宝。”
行至後院时,竹影婆娑间露出半亩方塘。邬祉弯腰拾起块瓦片,手腕轻抖,瓦片在水面连跳三下。
“阿爹教我的,”他望着泛起的涟漪轻笑,“说这叫蜻蜓点水。”
他的声音被风吹动水面的轻吟盖过,像祖宅檐角那串永远晃不响的旧风铃,把满腔翻涌都压成了云淡风轻的絮语。
“邬祉。”
“嗯?”
“不是要看枇杷树吗?”
邬祉的目光沉沉压下来,带着近乎掠夺的炽热与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像毒蛇吐信前的蓄势,似乎下一秒就要撕开僞装,将猎物的软肋剜出个透心凉。
艾玙下意识後退半步,问:“怎麽了?”
邬祉难过地垂眼,眼底翻涌的情绪转瞬即逝。
“没事。”他伸手虚拂过艾玙肩头,指尖悬在半空,似笑非笑:“躲什麽?我又不是吃人凶兽。”
语气突然变得怅然,“只是想起後来被送走的日子,鸦九陪我的时间,竟比亲生父母相伴的岁月还要长。儿时总在那枇杷树下等父母回来,却常等至月落。”
鸦九剑,邬祉的命格剑。
艾玙怔了怔,然後主动上前半步:“要安慰吗?”
邬祉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垮下来,像是卸下所有防备般委屈点头:“要。”
艾玙轻轻地环住邬祉,抱了下。
“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他们当时的选择……”
“可这不是抛弃我的理由,他们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可我不会原谅,为什麽要用新的伤痛去掩盖旧伤?”邬祉回抱的手臂收紧。
“对不起,邬祉,我也不明白。”
这些道理,我也不明白。
邬祉将脸埋进他颈窝,声音闷得发颤:“没人规定我们必须明白。”
父母的人生轨迹像一条预设的轨道,他们替我们做的选择或许带着时代的烙印,却未必契合我们心底的纹路。
就像被栽进温室的树苗,明明渴望山野的风,却在日复一日的浇灌里,把花盆的形状长成了自己的轮廓。
那些独自消化期待与现实落差的夜晚,那些在顺从与反抗间拉扯的沉默……起初总在泥泞里挣扎,攥着委屈质问命运,後来伤口结痂,才惊觉那些踽踽独行的日子,早已让孤独生了根,变成皮肤下流动的暗河。
可承受不是默认,习惯也不等于甘心,我们学会在寂静里生长,把酸涩酿成回甘,却始终记得,那个站在分岔路口被遗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