佯败,诱敌深入,一网打尽。这是种常见战术。亚科夫想起自己从前在战场上时,到了敌军不明,时间紧迫的时候,确实常用这种伎俩。可逼人出击便需要诱饵,那是个极危险又不体面的工作,只有视死如归的士兵愿意接受这种命令——想到这,血奴的脸色一下晦暗了。
“安比奇亚能藏于暗处。”亚科夫咬着牙说,“那尤比呢?”
塞勒曼像是早料到他会说这话似的,笑眯眯地换了个姿势。
“你之所以在这,就是尤比提出的条件。”血奴回答道,“他拜托安比奇亚保护你的安全,他便无後顾之忧。”
这张嘴太讨人厌,亚科夫简直想冲上去撕烂它。他起身来,锤着石壁摸索出路,走着走着又被刻印折磨得跪在地上。“该死的,让我走!”血奴绝望地大喊,手指揪着自己的头发,脸上冷汗直流,“放我出去!”
“你为什麽想出去?”塞勒曼上前来,体贴地扶起他,又诚恳地发问,“你出去了,想做什麽?”
“我要去见尤比。”亚科夫啐了一口,“他被你们当作诱饵用…我要告诉他,向他戳穿你们所有的谎言。没有我在,他连这点事也看不清楚…他怎麽能又把我关在这鬼地方?他会被伊纳尔特轻而易举地杀死!”
塞勒曼凝望着他悲惨的模样,只露出一副遗憾又困惑的表情,像是隐晦地嘲笑他头脑不好,也像是好奇地揣测他心底的秘密。“我不明白,你为什麽这样想?你非觉得你的主人一事无成,是个脆弱得玻璃和陶瓷似的花瓶吗?你去了,只会成为他的拖累;你不在,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战斗。你怎麽会觉得自己不听从他的命令,擅自做事才能帮助他?”很快,他换了副严肃的嗓音,“我出于好心,出于怜悯你要承受刻印发作的痛苦,才不得不劝解你这事。亚科夫,你好似个活在过去的人。若是我刚刚认识你们那时,你觉得尤比脆弱无助便也罢了,他那时的确少不更事;可十五年过去了,你却依旧觉得他是匹小马驹,非要拴在你身边不可,否则就要踏入迷途吗?瞧你自己,你有踏上正途吗?又怎麽能引他走上正途?”
亚科夫悲哀地发觉刻印的疼痛被减轻了。取而代之地,一阵刻骨铭心的自卑与惭愧涌入他的心脏,叫那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若我是你,只觉得荣幸又幸福。不过,也许正因为你有这种不讲道理的担忧,才能得主人青睐。”塞勒曼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即使伊纳尔特已拿到了那枚戒指,尤比也比你想象的要更安全些。”
“为什麽?”
“他既是安比奇亚的诱饵,也是伊纳尔特的诱饵。”塞勒曼说,“安比奇亚用他引出伊纳尔特,可伊纳尔特也需要用他引出安比奇亚。只不过,因为有你在,我的主人此战中必胜无疑,而她并不像伊纳尔特一般疯狂又固执。”
亚科夫听得一头雾水。“我?”
“你是那把开啓诱饵的钥匙,是掌握战争先机的旗帜。”塞勒曼笑着说出可怕的话,“你真是被深爱着而不自知啊,亚科夫。尤比强大,难以掌控,可掌控了你,就和掌控了尤比没有太大区别。这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
亚科夫痛苦又欣慰地顿悟。他闭上嘴,不想再问更多的问题了。
“当然,如果卡蜜拉成功复活,我们的谈话就全无意义。”可塞勒曼接着说下去,“也许在战争开始前,真正的灾难就将降临。”
“若卡蜜拉能复活也算件好事。”亚科夫冷笑道,“至少对尤比而言是件好事。”
“我很好奇,如果从来没有尤比,你更希望安比奇亚取胜还是伊纳尔特取胜?”塞勒曼偏过头盯着他,“你向往自由,痛恨压迫。可你曾接纳了安比奇亚为你安排的身份,投入权力场内乐在其中;你也曾拒绝了伊纳尔特伸出的橄榄枝,未认同他的理念是确切的真理。既然如此,我能认为你其实在二者间摇摆,并不认为谁真正十恶不赦吗?”
“别再试图揣测我了。”亚科夫回避他的视线,“没有如果。”
“哈哈,我只是想说,无论你再讨厌安比奇亚或伊纳尔特,他们至少可理喻,可跟随,像是最至高无上的皇帝与最悲天悯人的圣人,对吧?”塞勒曼从地上拾起粒小石子,在沙地上划道子,“可要是一个既无道德与信条,也无欲望与理想的混沌神明,你能想象她该是何等模样吗?”
亚科夫低下头,瞥了一眼地上歪歪扭扭的图案。
“从前我也曾随安比奇亚,去过特兰西瓦尼亚的那间石头宫殿。在尤比出生前,卡蜜拉曾期待肚子里是个女孩,可惜没能如愿。”血奴在地上随意地画下去,“那枚戒指就是卡蜜拉的造物。据说,是她用生命交换而来,只留给自己无尽的死亡,也是永生的牢笼。若是对世间不满,死亡与毁灭就是最後的退路。就像啓示录中写得那般,‘日月昏暗,星宿无光’,‘行善的复活得生,作恶的复活定罪’…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并非是最後一次大审判,也不是第一次大审判呢?”
塞勒曼画得不好,沙痕上的图画十分简陋。但亚科夫还是认出了它——地上画着四只并列的长条格子。第一格,是个躺在棺材里的长发女人;第二格,女人的头颅落下台阶;第三格,女人将活物生吞活剥,茹毛饮血;第四格,女人悬于夜空,被人膜拜献祭。
这是卡蜜拉宫殿中彩窗的图案。亚科夫感到一阵寒意浸透了自己的骨头:他从未发现,自己先前阅读这图案的方向是反着的——这是当然,他那时站在那扇大窗子背面的走廊里!它究竟是一则记事,还是一则预言?
“你能明白吗?无论正义与邪恶,理想与现实,神性与兽性,这些争斗在死亡面前,全都不值一提。”塞勒曼丢下手中的石子,靠在石墙上。“世上有什麽比死亡更加神秘而伟大的东西吗?我不知道,也许世上没任何人知道,也许神明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