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安闻过的药气,仅次于嘉德殿香炉中的龙涎香与龙脑香。
每当这时,他是温吞的,静默的,如日如月如窗外清风丶枕边熏球,无声记录帝国君主的身体,一点一点垮掉。
瞳仁浑浊,嗓音嘶哑,呼吸时胸肺传出气体摩擦,有微小气泡破灭之声息,吞饮时喉结颤巍巍上下,脖颈只剩薄薄一层皮,皮上一颗一颗冒出褐色圆斑,松垮,无力附着,便从骨头上耷拉。
大兴帝国的皇帝,春秋五十有一。
二十五年前,新皇登基,册立平民孤女为後。
十五年前,孤女皇後溘然病逝,新皇终于掌权,压抑三十七年的欲望破土而出。
灵堂前,新皇用冷冰冰的皇後尸身,与一具鲜嫩娇美的□□,完成对自己的终极加冕。
灵堂外,稚嫩的丶刚刚失去生母的公主与太子,泪痕未干,被命运按头闯入这一幕,拥抱崭新而又真实的世界。
而後,公主入殿,轰然闭门,迎接她的命运。
太子被林震烈捂嘴抱走,眼睁睁看命运接走自己在人世唯一的骨血至亲,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从此,诸君与旧时代告别。
从此,诸君脚下自有其道路。
而今,萧执安在捧了九年的药碗里,看到自己截然不同于过往的脸。
捏绢,父皇嘴角褶皱,已擦拭不净。
擡头,宫殿华美依旧。
但他要走了,不再来,永不再来。
“父皇。”
恭谨一声唤,萧执安起身,站定,站在御阶,一动不动。
他不动,龙床上的皇帝,便只能委身皇儿高大的阴影中,挪不动身子,见不到光。
见不到光,本就浑浊的龙目恍惚了然即将发生什麽,手掌在被中,悄然摸索拉绳。
摸索拉绳的动作,隐秘幽微,却难掩颤栗,萧执安看在眼里,嘴角微提,那龙目的主人便尽力仰脖,挑衅似地还击。
萧执安接受这挑衅,他是君父,他是儿臣,君臣父子,古礼有制,当是他退。
于是萧执安便退,退下御阶,躬身揖手:“父皇,儿臣有事向您禀报。”
“说罢。”皇帝稳住皇儿,喉底涌出腐败的气味,暗中继续摸索。
萧执安缓缓擡头,道:“儿臣奉旨追查前中书令沈从云勾结白莲教谋逆一案,查到了平阳身上。”
话音未落,龙床空气凝结,时间静止,皇帝浑浊泛黄的龙目,收缩成细孔。
“平阳交代,十五年前,您将她囚。禁于皇陵享殿之时,她曾偶然结识沈从云。
十年前,襄助沈从云高中状元之後,平阳便指使时任起居舍人的沈从云,对您暗下毒手,您缠绵病榻十年,皆是平阳暗中谋害。”
“十年来,平阳趁您卧病,勾结沈从云丶培植党羽丶构陷忠良,意图谋逆篡位。儿臣审问平阳,儿臣想不明,问她何以生此虎狼之心,不顾君臣伦常丶父女恩义——”
萧执安似是激愤,似是悚然,似乎讶异至极,拉高的声线陡然停在要命处。
龙床上的苍老面皮颤颤抖动,覆盖真龙天子的锦被起伏汹涌,脆弱喉咙里,空气快速进出,摩擦声不绝于耳,但随着萧执安骤然停顿,龙床猛地收敛声息,如见电闪,如候雷霆。
萧执安歇够了,缓缓吐声:“父皇。”
声量不大,龙床却猛然一颤。
“父皇,”萧执安恭敬得紧,语声徐缓,满是困惑与不解:“儿臣问了,平阳却不肯供述,只说您知道,请恕儿臣多嘴,父皇您当真知晓平阳为何堕落至此吗?”
平阳为何堕落至此。
萧执安知道,他不说,他问。
皇帝亦了然,他不答,他拉绳索。
于是倏忽一霎,银铃响,门窗破,数十名刀斧手闯入,利刃寒光,环架萧执安脖颈。
殿外的林震烈,双拳紧握,眉目如锁。
东宫孤身前来,屏退左右,此刻圣上召刀斧手,东宫性命堪忧。
主君无诏,擅入者死。
金仙殿,闯是不闯?
东宫储君,救是不救?
金仙殿中,梁上的谢心存,指尖银光闪烁。
兴朝储君欲与他称兄道弟,推兴朝与虎守林并峙,他倒是要瞧一瞧,他有无这资格。
“呵。”
萧执安笑。
刀斧手不敢动。
萧执安的目光,循着地上一方光亮,凝向源头那扇破窗,投目窗外,他早就想开开窗,散一散父皇身上的衰败腐烂,而今方知,唯有风,不够,还要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