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所有翻腾的思绪在他伸手端起粗糙陶碗的瞬间,便如投入深海,归于一片磐石般的沉静。
他取过一只空碗,侍立一旁的亲兵立刻上前,从篝火余烬旁保温的大陶瓮里,舀了一大勺温热的稠粥倒入碗中。
粟米粥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土黄色,浓稠得能托住木匙,散着谷物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朴质香味。
他拿起一柄同样朴拙的木匙,舀起一勺,动作不疾不徐,沉稳得如同在庙堂之上执玉圭,从容而精准。
温热的粥入口,带着谷物最原始的甘甜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碱味,沿着食道滑下,驱散了黎明前最后一丝微凉带来的不适,带来一种稳实的饱足感。
他咀嚼着偶尔遇到的饱满谷粒,感受着那份支撑血肉筋骨的能量注入身体。
他吃得专注而沉默,像是在进行一种庄重的仪式。面甲的设计巧妙,下颌处的活动甲片并未阻碍他优雅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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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优雅,根植于骨髓深处的定力与掌控,在这粗粝闷热的军营中,宛如一泓深潭,无声却自有沉雄气度。
拓跋野的吃相截然不同,带着北地悍将的彪悍与不拘小节。他几乎是捧起碗,凑近嘴边,大口吸溜着还有些温乎的粥,喉结有力地滚动。
掰开炊饼则直接用粗粝的大手,狠狠咬下一口,腮帮筋肉贲张,咀嚼声虎虎生风,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正在紧张集结的各部军阵。
白念玉的目光在父亲沉静优雅的姿态与舅舅风雷般的豪爽之间悄悄游移,最终选择低头,小口喝着碗里的粥。
闷声咀嚼着手中的饼,时不时飞快地瞥一眼父亲沉静如渊的侧颜和舅舅那仿佛能劈开闷热的粗犷动作。
三人沉默地进食,空气粘稠,唯有碗匙轻碰、咀嚼吞咽声与远处越来越密集清晰的集合口令、甲胄碰撞、马蹄轻踏交织成黎明军营独特的交响。
白战的目光偶尔越过碗沿,投向那在昏蒙夜色与摇曳火光中逐渐成型的庞大军阵。
士兵们的身影在微光中移动,在各营队官的低声喝令下,迅聚拢成形。
长矛如沉寂的林海,矛尖在残留的火光映照下,偶尔闪出一点幽冷的寒芒。
巨大的橹盾被挺起,如同移动的城垣;弓手们最后一次理顺弓弦,箭囊拍得啪啪作响。
骑兵们安抚着略显焦躁、甩尾踏地的战马,调整着鞍辔的系带。
十万大军,犹如一头被无形的巨手缓缓唤醒、筋骨毕露的洪荒巨兽,在闷热的夜色中积聚着足以撕裂一切阻碍的力量。
这景象蕴含着摧枯拉朽的威势,让白战体内那源于满足与责任的磅礴活力更加汹涌激荡。
他仿佛能感受到这力量与自己心脉相连,如臂使指。这份掌控带来的巅峰感受,越了任何个体的欢愉,那是属于统帅的无上权柄与荣耀。
天光终于艰难地渗透了厚重的墨蓝云幕,在遥远的天际线处晕染开一片极淡的、带着灼热底色的灰白。
营地里的零星火光在这微弱的天光下显得黯淡无力,仿佛随时会被即将到来的白昼吞噬。
士兵们的脸上、颈后,汗珠在微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点,汇聚成一片无声的、潮湿的氤氲。
最后一匙粥入口,白战轻轻放下陶碗和木匙,碗底与粗糙木板出轻微的磕碰,声音在逐渐清晰的黎明显得格外清晰。
拓跋野几乎是同时放下空碗,抓起最后一块炊饼,三两口嚼碎咽下,腮帮鼓起又平复。
白念玉也连忙将最后一点食物塞入口中。时间仿佛掐得分秒不差。亲兵们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靠近,迅撤走餐具杂物。
白战缓缓站起身。玄甲随着他挺拔的动作出一串低沉连贯、仿佛岩石摩擦的铿锵鸣响,如同沉睡的山峦拔地而起。
拓跋野和白念玉随之霍然起立。白战的目光如电,扫过眼前肃然鹄立、鸦雀无声的十万雄师。
无数道目光在熹微的晨光中汇聚,如同夏夜河滩上密布的萤火,此刻却燃烧着钢铁般炽热坚定的意志,尽数聚焦于他一身。
那目光里,有敬畏,有信任,有对归家的渴望,更有对未知征途的坚毅。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岳又炽热如熔岩的力量汇聚在他周身。
无需言语,这肃杀凝重的氛围便是最雄浑的战鼓。他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土地仿佛传来深沉的回响。
他深深吸了一口饱含露水草木气息却又异常粘稠闷热的空气,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满足与力量感,在此刻化作了无可撼动的意志与主宰一切的威严。
昨夜盈满心田的柔情蜜意,仿佛已在血脉中淬炼成了更加纯粹、更加磅礴的力量。
右手按上腰间的佩剑剑柄——那并非装饰品,而是无数次饮血的利器。
冰冷的触感透过铁手套传来,却让他体内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
他略一停顿,仿佛在聆听这十万颗心脏搏动的声音汇聚成的无声战鼓。
他声音并不洪亮,却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借着清晨的寂静,清晰地送入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士卒耳中:“出!”
两个字,如同两块巨石投入沉寂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呜——呜——呜——!”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如同远古巨龙的咆哮,陡然撕裂黎明的寂静,一声接一声,从近处到远方,次第响起,在空旷的山林与原野间回荡,震得枯枝上的霜屑簌簌落下。
“得令!”
“得令——!”
“得令——!!”
各级将校的应诺声如同滚雷般传递开来!刹那间,十万大军活了过来!
白战翻身上马。那匹纯黑的骏马,仿佛是他玄甲的延伸,神骏异常,不耐烦地刨着前蹄。
拓跋野和白念玉也跃上各自的战马,紧随其后。白战勒住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那辆在庞大喧嚣的队伍中显得格外宁静、渺小的马车轮廓。
瞳孔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柔光一闪而逝,旋即被无边的铁色覆盖。他猛地一夹马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