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春吐舌去解禁步丝绦,腕间翡翠镯子却勾住了锦书鬓边的点翠蜻蜓簪。
两人在月洞门前纠缠成慌乱的剪影,直到锦书髻散下半缕青丝,浮春的禁步丝绦缠成死结。
庖厨方向飘来焦糖炙肉的香气,混着新出炉胡麻饼的热浪。
李嬷嬷端着錾花黄铜暖手炉?转过假山,炉口逸出的?青烟在烛光里曳成银丝?,松鹤纹缎面鞋突然踩进摊泼的淘米水里。
“哎哟喂!”?炉盖应声弹开,滚烫的香灰泼溅而出,在她石榴裙上烙下点点焦痕。
抬头刹那,她撞见两双含泪的眸子。浮春髻边摇摇欲坠的蜻蜓簪,锦书腕间绞成麻花的禁步丝绦,都沾着千里风尘的倦意。
暖炉“哐当”砸落青砖,炉膛里未燃尽的银骨炭迸溅四散,在砖缝间滚落成一地冰冷的、闪烁的黑色星子。
李嬷嬷枯枝般的手猛地攥住两个姑娘的肘弯,指甲掐进浮春新制的云锦袖:“两个死丫头!京城的龙肝凤髓把你们肚肠都吃金贵了?”
她嗓门震得回廊瓦当簌簌落灰,眼角的笑纹却堆成秋菊,“王妃午膳进的香不香?小主子夜里闹不闹?”
锦书哽咽着把头埋进嬷嬷的栗子色比甲,嗅到熟悉的艾草香。
浮春突然摸到嬷嬷手背新增的褐色斑块,眼泪砸在老人暴着青筋的手背上。
李嬷嬷触电般抽手,腰间的黄铜钥匙串哗啦作响:“哭什么丧!老婆子还没喝你俩的敬老茶呢!”
三人身影纠缠着挪向庖屋时,谁都没注意西墙根溜过的黑影。
青儿抱着从李嬷嬷炕头偷拿的旧袄,赤脚踏过带露的草径。
那袄子前襟染着深褐色的药渍,像泼墨的残梅。
她把自己蜷进马厩草料堆的顷刻间,将军府钟楼传来三更鼓响。
戌时的更鼓声浪推过屋脊,铜锤撞击的余波在飞檐斗拱间层层荡开,最终撞碎在东院寝殿的窗棂上。
薄如蝉翼的桑皮纸震颤着,将朦胧的灯影筛成满地碎金。
拔步床内,拓跋玉在丈夫怀中不安地翻身,锦被滑落处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肩胛。
指尖无意识揪紧白战散开的素绸中衣襟口,丝绸在她指腹下皱缩成绝望的旋涡。
“夫君…”她闭着眼往他胸膛深处埋,呓语带着蜜糖般的黏腻,“…我好饿呀…有吃的没…”
白战剑眉骤然蹙紧,凌厉目光如淬火刀锋刺向窗外。
沉沉的夜雾正吞噬着庭中那株老紫薇,虬枝在黑暗里扭曲蠕动,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正在汁液饱满的树皮下无声溃烂。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妻子温热的鼻息拂过他锁骨,瞬间烫断了绷紧的神经。
他猛一收臂将人打横抱起,赤足踏上冰凉的金砖地。
那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像无数细小的银针,倏忽刺穿了长途跋涉带来的最后一点麻木。
脚下是镜面般光滑、坚硬无比的辉煌,映着殿顶垂落的黯淡天光,也映着他风尘仆仆、沾满泥土的脚踝轮廓。
每一步落下,都无声无息,却又在这过分空旷的殿宇里激起心底深处沉闷的回响。
金砖的奢华冰冷地舔舐着脚心,提醒着他与这方天地的格格不入,仿佛赤身闯入了一个凝固的、拒绝温度的黄金囚笼。
拓跋玉小猫似的在他颈窝蹭了蹭,垂落的丝扫过他喉结。
刚将人安放在外间贵妃榻的狐裘垫里,漆雕殿门“吱呀”洞开。
李嬷嬷垂立在光影交界处,身后浮春与锦书各擎一盏琉璃宫灯,暖黄光晕流淌在三人肩头。
李嬷嬷臂间稳稳托着錾花黄铜暖炉,炉口逸出的青烟被穿堂风扯成游丝,在她石青色比甲上勾出淡银纹路。
“少夫人饿得巧了,”李嬷嬷笑纹里渗着慈蔼,侧身让两个丫头鱼贯而入。
浮春手中剔红捧盒层层展开,锦书腕间禁步丝绦随着摆膳动作轻晃,金玉相击的碎响惊醒了拓跋玉。
她揉着眼撑起身,鼻尖忽地一皱:“松木熏鸭?”
暖炉被悄然置于高几。李嬷嬷揭开捧盒最上层,鎏金葵口盖下腾起带着果木香的白雾:“是庄子上新贡的野鸭,拿秋梨木慢煨了整日。”
琥珀色的鸭皮淋着晶亮酱汁,石榴籽与糯米在鸭腹中若隐若现。
浮春正将青玉碗盏轻放案上,碗内凝脂般的酪浆里浮着鲜红樱桃,恰似雪地里滚落胭脂珠。
他走到殿柱旁阴影覆盖的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他的军靴。
他靠着冰凉的石柱缓缓坐下,粗糙的指尖划过同样冰凉的金砖边缘。
拿起靴子,皮革早已磨损得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内里凝结着他一路的风霜汗渍。
左脚,然后是右脚。他用力地将脚塞进那熟悉却更加逼仄的空间里,脚趾在金砖地上舒展过的最后一丝自由被瞬间剥夺。
皮革的束缚感、靴底隔绝了那份透骨的冰凉,却也阻断了与这片土地最直接的连结。
他用力系紧鞋带,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度,仿佛要将方才那短暂的、不合时宜的赤诚彻底封印。
站起身时,靴底敲在金砖上,出了沉闷而空洞的笃笃声,一下,又一下,朝着那食案威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