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西洲(二)
昭阳公主从长安来,路上那麽危险,她却吵着闹着要来洛阳跟皇叔一起过年,推开殿门的时候,她肩上还背着弓箭。
李乐言束马尾,穿戎装,带着冬夜的严寒,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床边,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生孩子的场面,并不知他们在做什麽,为什麽李内侍哭得这麽厉害,徐娘娘闭着眼睡着了,那些医师却还在不停地喊她,屋子里乱成一片。
内殿的火炉好热,李乐言将斗篷解下来。
徐直很冷,搭在李正己掌心的手在发抖,她本来就是受了惊吓,洛阳城外有人放火烧山,而她那天正好站在摘星楼上遥望邙山,听到冬日里干枯森林燃烧的声音,北边升起滚滚黑烟,火苗顷刻窜天,邙山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子,像倒映水中的黛影一般在眼前翻卷。
洛阳的百姓以为是判军打进来了,纷纷卷着家财,扶老携幼往外跑,东都留守亲自带着手下的判官和士兵全城游走,宣讲事态,安抚百姓,生恐激起民变。
陛下正在征剿河北道,而河南道,又陡然发生兵变,洛阳夹在中间,政治地位自不必言,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这边,又有多少人想借机作乱,邙山的火说是两个猎户放的,实则更详细的情报还在调查之中。
唐王朝为了抵御西北少数民族,边疆有“防秋”任务,到了秋高马肥的季节,边塞的少数民族往往趁机而入,抢劫汉人沿边的城池,收割汉人的庄稼,践踏边疆牧民的牧马场,骚扰边境屯田的将士,所以每年的这个时期,朝廷都会协调军队汇集军事重镇,加强边疆防御,警戒其他民族入侵。
唐玄宗之前,主要依靠府兵,唐玄宗改革兵制之後,秋防的任务就依靠募兵和边境卫戍部队,安史之乱的爆发,将之彻底打乱,吐蕃连年入侵,唐王朝的疆域规模一再缩减,边地需要常驻重兵,然而内地又不太平,全国各地都在用兵,兵权又掌握在地方节度使的手中,防秋的任务自然而然就需要各个节度使来分担。
每年秋季,那些受大唐节制的节度使,都会指派定额的士兵来到边疆参加朝廷的“秋防”,以示对朝廷的忠诚,作为回报,朝廷则要犒赏将士,以示优厚,度支每年都会向他们偿付大额的金帛丶粮食和冬衣供应。
淮南节度使徐温,统辖的地盘多达九州,全部是江淮最富庶的地区,掌控江南经济命脉,通往关中的漕运,往往要经他之手,徐温遂越来越膨胀,经常擅自克扣江南上缴中央的赋税,并且在境内大肆敛财,再将得来的财富的一部分,换一种名义,不经度支之手,直接送给陛下,当做贿赂君王的“羡馀”,让君王拿来充盈宫内的府库,变相控制国家税收。
唐王朝内外交困,当务之急要御敌,要养兵,李泽以前的君王选择对其听之任之,从而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先例,许多地方的节度使都选择用这种方式贿赂皇帝,广州的岭南五府经略使,甚至唐朝设置在交州的安南都护府,都很猖狂地在当地敛财。
李泽登基之时,接着延续李恪时期对藩镇的姑息之策,接受各地交上来的“羡馀”,充盈宫内的琼林库和大盈库,交由亲近的宦官直接执掌,将其变为独立于“两税”之外的另外一项宫廷私库合法收入,皇室赖以控制天下的财源遂源源不断,藩镇也乐见其成,以为自己贿赂陛下的手段取得了很大成功。
李泽借此养兵,皇权日甚一日,忽而无情翻脸。在他前段时间,李抱月还没有向朝廷归顺,淄青战区的士兵经常抢劫从徐州运往关中的粮秣,虽然他也贪了一点,但是这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陛下调拨镇海军区丶荆襄军区丶淮南军区一并跟淄青战区开战,他也算是为朝廷出了一番力。
不久之後,李抱月与朝廷达成和解,李泽下旨承认了他的节度使职位,罢战息兵,趁着徐州安稳,居然将他的辖区切成两半,将淮南战区东边的寿州丶庐州,和镇海节度使控制的濠州丶泗州,加上徐州,合并到一起,成立一个新的淮西战区,委任新人控制。
镇海节度使韩璜,对朝廷忠心耿耿,一心一意为国为民,镇静江淮,督导漕运,对陛下的决策毫无异议,马上就完成政务交割。徐温野心勃勃,却很不服气,遥想之前,镇压淮南王李道岘的判乱,他也立下大功,李泽现在明显就是在故意针对他。
是故他对朝廷的命令愈发怠慢,日日离开自己的大营,左拥右抱外出打猎,夜夜笙歌,委政给自己手下的牙将,拒绝任何从长安来的官员的探视,拒签任何对他来说看似不公平的署令,俨然制霸一方的诸侯,除了没动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然而他还没等到事业如日中天的那一天,他的亲信陈少诚就将他格杀,自任为淮南留後,趁着河北战事如火如荼,故意制造混乱,上书朝廷,希望朝廷准许他代替徐温出任下一任淮南节度使。
李泽将他的奏章压下,置若罔闻,陈少诚就秘密下达命令,让淮南战区在鄜州参加西北边疆秋防的部队马上返回淮南战区。
河中兵团尾追拦截,双方交战,河中兵团反被击败,判军一路南下,渡过黄河,绕道潼关,到达灵宝,逼近洛阳。
而且在中途,他们还挟持了一批从长安往洛阳去的官员,这里面有那位近来大名鼎鼎,在民衆中颇有声望的礼部尚书徐回。
而本来,他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前往洛阳的途中,因为陛下严格限制他进出洛阳,即便他功劳在身,刚刚促成南诏和大唐的两国联盟,然而除了官爵和金钱的赏赐,他依旧连见她一面都不能。
他想要权力,权力来的太慢,在他手中也太无力,要不回他的阿直。
甚而,在新的一个冬日,她还要生下他的孩子,留他一个人在长安茕茕孑立,似一道怨恨的孤影,嫉恶难消。
淮南兵马使苏省确认了三遍,还是难以置信,徐学士是来主动加入他们的,要知道,他可是以忠君爱国才名扬天下的,前段时间不是还对朝廷披肝沥胆,他的姐姐刚刚做了陛下的贵妃,马上就会生下皇嗣,陛下爱之有加,後宫中只此一位,那孩子是男是女还待定,朝中议论太子的风声却已经甚嚣尘上,甚至吹到了边疆,连他们这些中级将领也有所耳闻。
他可是皇亲国戚,有实实在在的能力,有强大的背景,主动加入判乱,帮助他们造反,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但是很快这些疑虑都不如他带给他们的利益更重要,徐回给他们规划了一条路线,让他们成功躲过神策军军使杨玄礼在陕虢道的截击。
叛军直逼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