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西洲(三)
李泽在井陉收到李正己递过来的消息,及杨玄礼禀告的情报,已是七日之後,因河北道路阻隔,天寒遥远,从洛阳过来的驿使都不得不绕道河东道而来。
井陉已经被攻下,唐军控制此关,就在山外安营扎寨,时值大雪,洒空原野,帐外深夜如昼,李泽刚脱了铠甲在旁边,一身血腥味未洗,帐外有急报传来。
李泽唤人进来,驿使站在他面前如实相告,“李内官告诉陛下,七日前,有人火烧邙山,不巧被娘娘看见受了惊吓,不甚早産,命悬一线,如今在等陛下回来。”
陛下神色微变,当即披衣而起,一边又将另一封杨玄礼递来的文书看完,上面大致言说:“淮南叛军三千,绕过潼关,本欲奔崤山,在此处被臣截击,不得已北返,到达灵宝,东距洛阳一百八十千米。”
灵宝与洛阳之间,有太原仓峡谷隘道,徐回就撺掇苏省占据此间,给他陈说利害:“西边的潼关驻扎重兵,北边有河中兵团,杨玄礼的神策军从南边来,崤山是沟通南北的第一关,且易守难攻,他们必定会选择在崤山设下埋伏,等着你去钻,所以不能从这里南下,更不能回头。”
苏省也有同样的看法,而且他其实也进退两难。陈少诚给他下达命令的时候用的是徐温的印鉴,并未告知他淮南兵变,他对陈少诚的野心尚且不是很了解,走到一半,才得知徐温死亡的消息,然而已经为时已晚。自己早已身处这场判乱中间,如果不能跨过去回到淮南属于他们自己的地盘,就要葬身于此。不存在向朝廷投降,因为有前车之鉴,淮南王李道岘判乱,後来走投无路向他投降,陛下佯装接受,却在控制他们之後,将之活剐示衆,一万士卒全部坑杀,残忍程度令人发指,是以自那以後,诸镇要麽不判,要麽一判到底。
他也想寻一条活路,但是他对徐回并不信任,“我们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唯利是图,一切不过是听奉长官之命,好来日後升官发财,说来说去实属无奈。而你,年纪轻轻官至三品,稳坐高台,陛下娶你家阿姊为妻,为你父翻案,又封了侯爵,甚而将国之要政都系在你身上,百姓对你莫不称颂,都认为你有止戈之才,上自百官,下至黎庶,都将你看做大唐天降的祥瑞,我实在不明白你有什麽不满,何至于加入我们的造反?”
那样一位睚眦必报的陛下,对他可谓信宠有加,恩重如山,他为什麽不感激,还要反过来跟他们一起,试图动荡他的江山?而且他在百姓中间的口碑那麽好,是为了什麽,连这万衆瞩目的荣誉都可以轻易丢弃不要?为何要辜负万民之心?
徐回给出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想要的东西更多,陛下给的东西看似很贵重,实则都不是我想要的。”
苏省诧异道:“那你想要什麽?你想做宰辅?想做制霸一方的诸侯?还是……想要这天下?”
风雪与他擦肩而过,高丽少年白衣柔情,风姿绰态,琥珀似的双眼像悬在崖外被翼岸伟峰切割遗忘的两片海,苍茫地浮在云端。
他想要什麽呢?其实他想要的一点也不多,他只是想见阿直一面,想跟她说说话,怎麽就这麽难?他本来以为,只要做一个拥有权势的人,具备一定的影响力,他就能要回他的阿直。但是在权势触手可及之间,他跟阿直却越隔越远,甚至他越追求,权势越靠近他,他就越得受其掣肘,不敢轻举妄动。
後来他想明白,因为这是李泽给他的权势,他一旦接受,就等同于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里面,把阿直拒在外面。
如果他没猜错,从他出使吐蕃开始,李泽就在拿他所走的每一步,跟阿直做交换,终于把他们推到两条不同的道路上面,徐回背负了很多人的期望,他就不能再做徐直一个人的期望,如果他选择做跟衆人的期望相反的事情,就会被反噬,而徐直那麽心软,她绝对不愿意看到这一面。
一旦让她看到这一面,她就会以为全部是自己害得徐回这样,她就会陷入自责,他们的感情因此变质。
徐回暗想,“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根本不是他们两个人,所有的罪过都应该由昏君来承担,他仗着自己对他和阿直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就对他们恣意摆布,对阿直予取予求。”
“但是我可以什麽都不要,什麽都背叛,唯独不能放弃阿直。”
他眼睛里面的神采,好似一瞬间被冰冻,在这数九寒天,徐回对着他躬身下拜,坚定不移道:“辅佐一个君王,远不如颠覆一个王朝更令人自豪。”
“我想要的,是为新君撰朝仪。”
在历史上,有一个衆人耳熟能详的典故,五胡十六国时期,建立汉赵的石勒,在僭越之後,让河东裴氏的族人裴宪和他的记事参军王波为之“撰朝仪”,于是宪章文物,拟于王者。
徐回把这世道比作五胡十六国,把他比作建立汉赵的石勒,把自己比作为石勒谋划朝廷秩序的王波。
石勒是羯胡人,而苏省也是羯胡人,曾经判乱的安禄山丶史思明同样是羯胡人,更巧妙的是,苏省抓来的官员里面,正好有河东裴氏的族人,河东裴氏,一向以文学着称,家学源远流长,人才相继。
在徐回的示意下,他也站出来,向苏省参拜。
苏省遂深信不疑,把自己当做天选之人。
他开始听信徐回的话,向他拿主意:“那依徐学士的看法,你我该如何做,才能成就大业?”
徐回说:“应该去占领太原仓峡谷。不仅可以控扼唐军东西往来的交通要冲,制挟洛阳,还可以获取太原仓储存的粮食和财富,作为供应军队的补充。”
这三千人的军队,正是一群亡命之徒,周围的郡县都拒绝向他们供应粮食布帛,他们也只好去抢。
是以听从徐回的话,东奔太原仓。
李乐言年纪虽小,却熟谙军事,仅凭听来的只言片语,就能对用兵之策了如指掌。
她记得上一次,她对徐娘娘讲外面的情况,她的情绪转变就很大,差点晕过去,说不定这次她再讲一讲,她又能快点醒过来呢?毕竟皇叔,什麽也不告诉她。
李乐言来到李正己身边,示意他让开一点,李正己犹在伤神,不忘记叮嘱她:“公主说话要当心,不可再刺激娘娘,陛下马上就会回来。”
李乐言对他不理,她轻眨眼睛,若有所思地将唇靠近徐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