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是持戟、举牌的亲兵,步伐整齐划一,甲叶碰撞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铿锵声,如同战鼓的余韵。
沉重的车轮碾过皇城广场光滑的石板,出隆隆的闷响。
这支沉默而彪悍的队伍,如同一条苏醒的玄色蛟龙,缓缓启动,向着承天门外,皇城的深处游弋而去。
其行进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不容侵犯的气势,其他府邸的车驾纷纷避让。
驶出承天门广场,便进入了皇城区域。这里的氛围与宫城内的极致肃穆略有不同,权力运作的脉搏更为具体可感。
宽阔的御道两旁,是鳞次栉比、规制森严的中央官署衙门。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御史台…帝国的神经中枢尽在于此。
朱门高墙,飞檐斗拱,门前石狮或威严或狰狞,无声地彰显着机构的权柄。
车轮滚动,马蹄踏踏,仪仗沿着宽阔平整的青石板御道向南行进。
白战靠坐在马车内特制的软榻上,车内空间宽敞,布置简洁而考究,铺着一方整块青玉缕空编织的凉簟。
角落里静静置着个盛满冰块的特制铜箍冰盆,?丝丝寒气无声弥漫,驱散了夏日的灼人燥热。
小几上冰镇着一盏琥珀色的梅子浆,盛在素雅的越窑青瓷盏中,一只青铜兽香炉里袅袅升腾着清冽的松柏香,驱散着朝堂上沾染的浊气。
他闭上眼,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身下的凉簟,脑海中复盘着今日朝会的每一个细节:皇帝看似温和实则试探的眼神李庸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还有几份关于北境突厥异动、粮秣告急的绝密军报…如同一盘复杂的棋局,在心头反复推演。
车外,皇城的规矩无声地运行着。遇到品阶更高的亲王或宰相车驾,楚言会提前示意队伍靠边避让,动作规范严谨,一丝不苟。
各衙门口值守的禁军卫士,远远见到镇北王的玄色仪仗,无不挺直腰杆,拄戟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偶尔有身着青袍、绿袍的低阶官员匆匆行走于道旁,更是早早退避到路边,深深垂,大气不敢出,直到那支代表着军功与杀伐的玄色队伍远去,才敢抬头继续赶路。
权力的等级,在这皇城之中,被具象化为一条条无形的线,划分着每个人的位置和姿态。唯有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和玄甲亲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构成这片天底下最核心权力区域的主旋律。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官署区转角,前方御道被一小队正在缓慢行进的车马挡住了半边。看仪仗规制,应是某位郡王或一品国公。楚言眉头微皱,正要派人上前交涉清道。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从道旁的树影里闪出,几乎要扑到白战的车驾前!
“有刺客!护驾!”前排亲兵反应极快,厉喝出声,瞬间拔刀!数把雪亮的横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齐刷刷指向来人。
队伍瞬间停住,一股冰冷的杀气骤然弥漫开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道旁路过的几个小吏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躲到远处墙角。
“王爷!王爷饶命!小人不是刺客!”扑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洗得白的旧军服、满面风霜、鬓角已见花白的老卒。
他显然被这阵势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浓重的北地口音,“小的是…是朔风营的老卒张石头啊!王爷!您还记得朔风营吗?三年前的鹰愁峡…”
车内,白战敲击狼皮的手指骤然停住。鹰愁峡!那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层层思绪。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寒光一闪,抬手轻轻拨开了车窗边厚重的锦帘一角。
楚言已经策马挡在了车前,厉声喝道:“大胆!何人敢拦王爷车驾!朔风营的人怎会在此?”
他的大手按在了腰间刀柄上,目光如电扫视着跪在地上的老卒和他身后的区域,警惕是否有同伙。
老卒张石头涕泪横流,高高举起一块磨损严重、边缘破损的腰牌,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残缺的“朔”字和一串模糊的编号:“王爷明鉴!小的不敢撒谎!小的原是朔风营丙字队什长!鹰愁峡…鹰愁峡那一仗…兄弟们…兄弟们死得惨啊!小的命大,被砍断了一条腿,侥幸活了下来…”
他用颤抖的手捶打着自己明显有些萎缩的右腿,“兵部说小的残了,给了一笔抚恤就打回家了…可…可那点钱…连买药都不够!家里婆娘病着,娃儿饿得直哭…小的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才豁出这张老脸,想求王爷…求王爷看在当年同袍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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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将头深深埋在地上,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车帘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块熟悉的腰牌断口,掠过老卒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风霜,最后落在那条残腿上。
白战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朔风营,他的嫡系精锐!鹰愁峡惨烈一役,为了掩护主力撤退,一个精锐营几乎打光了!
每一个名字,他都刻在心里。这个张石头…他依稀记得,是个敢打敢拼的汉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在心头,比朝堂上所有的攻讦更让他窒息。
他的兵,为帝国流尽了血,带着残躯归来,却被遗忘在角落,如同路边的尘埃!这所谓的太平盛世之下,掩盖了多少忠魂白骨和他们遗属的悲鸣?
就在楚言准备下令将这个可能带来麻烦的老卒拖开时,车内传来了白战低沉而毋庸置疑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紧绷的空气:“楚言。”
“末将在!”
“带他回府。安置在偏院,找个大夫给他看看伤腿。让他妻儿也接来。告诉账房,按阵亡抚恤三倍支银,另按什长月例,给他一份终身的例钱。”
话语简短,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最实际的安排。这是白战的方式。
楚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肃然应道:“末将遵命!”
他翻身下马,走到老卒张石头身边,他那双惯于握紧刀柄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克制,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地落在张石头剧烈颤抖、沾满泥污和泪水的肩膀上。
“起来吧,张什长。”楚言的嗓音低沉,不再有先前的冷硬,却也不带丝毫暖意,如同执行一项不容置疑的军令。他俯下身,臂膀用力,将瘫软如泥的张石头半搀半架地扶起。
张石头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被强行拽醒,浑浊的泪模糊了视线,只能茫然地看向眼前这位高大威严的将军。
王爷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得他脑内嗡嗡作响,残存的意识艰难地消化着那些字眼——“回府”、“妻儿”、“抚恤”、“终身例钱”……
每一个词都重逾千斤,砸得他本就脆弱的心房几乎碎裂。是真的吗?不是幻听?不是将死之人的痴念?
“王……王爷他……”张石头嘴唇哆嗦着,破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想要确认,却又怕这微弱的希望如同泡影般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