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春寒料峭,山风未歇。
天光微明,灰云低垂,残雪覆在焦土之上,像一层薄纱盖住了昨日的伤痕。
可这寂静并未持续太久——远处传来窸窣脚步,由远及近,踏破晨雾。
一百零七人自四野而来。
他们衣衫褴褛,却步履坚定;面容沧桑,眼中却燃着同一种光。
有难产被救、险些葬身血崩的农妇,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指尖轻抚腹部那道横亘的疤痕;有毒水溃烂、濒死三日竟被“银针放血”起死回生的渔夫,肩扛一捆晒干的药草;还有替身童家属,捧着孩子生前穿过的红肚兜;更有蚕宫幸存的寡妇,间别着一枚沈知微亲手所赠的银针扣——那是她逃出生天的信物。
每人手中,皆持一段牛皮医典,粗麻线缝边,墨迹工整。
上书《柳氏医箴》片段,字字如钉,句句如誓。
他们不言不语,沿山坡默默列队,环成一圈,如同古老的祭仪阵列。
最前端,小满生双手捧起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末端,盲女阿笙静坐于石上,骨笛横膝,听诊器缠绕腕间,仿佛她能听见大地的心跳。
风忽然止了。
沈知微缓步走入墓坑中央,玄色医袍猎猎翻飞,宛如黑羽展翼。
她将听诊器轻轻贴于胸口,血晶嵌体微微震颤,蓝光如脉搏般规律跳动,与她的心律共振。
她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无悲戚,唯有决绝。
深吸一口气,她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如刃,划破晨雾:“人生而平等。”
话音落下的刹那——
血晶骤然离体升空!
那枚镶嵌于金属腔中的赤红晶体,竟化作无数荧光碎点,如星雨般飘向人群。
每一点光芒触及一人手中的牛皮卷,卷面便自行浮现文字,墨迹宛若活物,一笔一划缓缓成形,正是那六个字:人生而平等。
众人瞳孔微缩,心头剧震。
这不是书写,是显印。
紧接着,第二句响起——“病无贵贱”。
第三句回荡——“医无私心”。
第四句落下——“生死有争”。
第五句如雷贯耳——“术为苍生”。
第六句振聋聩——“不问出身”。
第七句响彻山谷——“唯问仁心”。
一句接一句,一字压一字,不再是沈知微的声音单独诵出,而是所有人心中同时响起!
仿佛有一股无形之力,贯穿百人神魂,将同一段信念刻入血脉。
阿笙指尖轻拨,骨笛无声,琴弦却自鸣。
她奏起《医者行》。
曲调初时低回哀婉,似亡魂夜哭,继而渐转昂扬,如破晓之光撕裂长夜。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地底深处升起,带着百年积怨与新生希望,在空中交织成网。
牛皮卷上的文字开始光,一道道蓝芒顺着地面蔓延,彼此连接,形成环形光阵。
血晶光点在空中流转,竟拼出完整的《柳氏医箴》全文,悬于天际,如碑林林立,如天书降世!
就在此时——
高台边缘,一声怒喝炸响!
“妖术惑众!大逆不道!”
杨缙率礼部卫士亲至,白袍猎猎,须怒张。
他立于《诛心榜》之下,指着空中悬浮的文字,声音颤抖:“柳氏之学,败坏纲常,妄言男女平等,蛊惑民心!尔等竟还为其招魂?此乃逆天悖伦,必遭天谴!”
他挥手厉喝:“来人!焚其遗卷,拘拿恶!”
可无人上前。
卫士们握刀的手在抖,脚下如生根。
因为——人群中,一名老妇突然越众而出。
她年逾五旬,满脸沟壑,撕开衣襟,露出腹部那道狰狞的横向疤痕,皮肉翻卷,犹带旧血痕迹。
“你说她是妖?”老妇声嘶力竭,泪如泉涌,“可我这条命,是你口中的‘妖术’救回来的!当年我难产三日,稳婆说‘母子俱亡’,要活埋!是沈掌医剖开我的肚子,亲手把孩子抱出来!你说那是邪法?那你告诉我——若非她,我儿如今在哪?我在哪?!”
她跪地叩,额头撞向焦土,砰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