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食堂里浑浊的灯光和劣质油烟气,都没能驱散刘大姐那句“老家有男朋友”带来的冰冷。饭缸里的红烧肉凝了一层白色的油脂,陈武桢的筷子戳着那块冰冷的肥肉,胃口早已消失无踪。最初那一瞬间的刺痛,像被风沙迷了眼,又涩又酸,此刻才真正弥漫开来,渗进了骨缝里。
失落感是钝的。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更像是一脚踩空了一个矮台阶,重心不稳地晃了晃,然后一股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胸口。他眼前晃过秋妮那张圆圆的脸,笑起来时生动的酒窝,还有她嗔怪他挡光时瞪圆的眼睛。那些借故“蹭暖气”溜进资料室的片段,那些笨拙的玩笑和被秋妮伶俐接住的窘迫,那些短暂qq聊天后带来的雀跃……此刻回想起来,都像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显得那么不真实,又那么……可笑。
不甘心。这念头倔强地冒了出来。凭什么?明明是他先认识的(在他狭隘的认知里),明明他在她办公室花的时间最多,明明她的笑容也对他绽放过……凭什么就有一个“老家的男朋友”横亘在那里,轻易就断绝了所有的可能性?是那个男人比他更早?比他更有实力?还是仅仅因为“家里介绍”?他下意识地开始比较,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或许高大或许家境优越的模糊影子,这比较带来的不是激励,而是更深一层的憋闷和无力——这里离陕西太远,他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但现实的风沙,远比心头这点失落更凛冽。他抬眼环视这简陋喧嚣的食堂,看到一张张同样被戈壁风霜刻蚀的脸,听到的都是关于工期、工资、回家的期盼。刘大姐语重心长的“别耽误自己”、“挣钱才是正经”,清晰地回荡在耳边。是啊,现实。这冰冷的两个字,瞬间击穿了那点不甘和酸涩。
他猛喝了一大口漂浮着油花的菜汤,咸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
仔细想来,一切不过是他单方面的一场默剧。
那些靠近,那些期盼,那些自以为心有灵犀的瞬间,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这两个词像砂纸一样擦过他的自尊,带来火辣辣的难堪。
他有什么资格不甘?他和秋妮之间,自始至终,就只是异地他乡青年男女的正常认识。在这片荒凉到鸟不拉屎的戈壁腹地,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抱团取暖也好,互相调侃也罢,都是生存本能下的必然。他因为工作的便利和她接触多些,开了些玩笑,在孤独中捕捉到一丝鲜活的色彩,就迫不及待地给它披上了暧昧的外衣。
若是换在学校,在充满可能性和青春荷尔蒙的象牙塔里,或许那些短暂的相处、几次开心的聊天,真的能擦出一点恋情的火花。但这里是准噶尔旗化工厂工地!这里只有无垠的风沙、轰鸣的机器、冰冷的钢铁和关于报酬的精准计算。在这片远离人间烟火的荒原上,一切都会回归最简单、最赤裸的现实考量。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个倒计时器,计算着项目结束的日子,计算着能带回家的票子。在这片钢筋水泥与黄沙构筑的临时王国里,谈未来?谈归属?太奢侈了。
大家终究是过客,如同被风吹到一起的沙砾,暂时聚拢,最终还是要被命运的风吹散,回到各自遥远而不同的故乡。他回他的齐阳,她回她的陕西。想到这里,连那点难堪的刺痛都显得有些多余了。
饭后回到冰冷空荡的招待所房间,窗户被风沙敲打着,出沙沙的声响。内心的空洞比这房间更甚。那点因秋妮而生出的暖意被彻底抽走,只剩下更清晰的寒意。他百无聊赖,又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执拗,再次打开了那个慢如蜗牛的无线网络,点开了秋妮的qq空间。
那些熟悉的照片再次滚动。直到一张在沙漠里的照片定格——照片里,秋妮穿着租来的蒙古族服饰,骑在一匹看起来有点温顺的骆驼背上,背景是无垠的黄色沙丘。她笑得极其灿烂,张开双臂,背后是辽阔而苍凉的天空,仿佛要拥抱这片异域风情。她整个人在照片里洋溢着一种活力四射的野趣和新鲜的快乐。
陈武桢看着这张照片,眼神定格,却渐渐失了焦点。
就在这恍惚的一瞬间,一股奇异的感悟如沙丘间的细流,悄然漫过心田。
哦…原来是这样。
他终于有点明白了。
他那些悸动,那些笨拙的靠近,那些美好的幻想……原来不过是因为自己是来自青山绿水、小桥流水的齐阳人。
他习惯了故乡连绵的山峦,满眼葱翠的树木,湿润的空气里飘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在他眼中,绿色是常态,湿润是理所当然。所以,当乍然闯入这片只有灰黄二色的、干燥到令人窒息的戈壁滩时,任何一点鲜活的色彩,任何一点能带给人慰藉的气息,都会被无限放大,都会被误读成“特别”。
秋妮,这个有着健康红润脸蛋、声音清脆、笑容富有生气的女孩,在这个死寂、单调、贫瘠的世界里,她本人和她带来的轻松氛围,对他而言,恰恰就是一汪出现在茫茫黄沙中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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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绿洲,清泉流淌,草木青葱,鸟儿啁啾。当疲惫的旅人,被无边无际的荒芜折磨得口干舌燥、神思恍惚之际,骤然看到它,怎能不欣喜若狂?怎能不心生向往,将其视若人间天堂,并产生某种强烈的归属或占有欲?他会幻想自己能在绿洲边安营扎寨,饮一口甘泉,感受那份清凉湿润,让疲惫的身心得到彻底的抚慰。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如此真实,以至于让旅人忘记了,这片绿洲本身也是属于沙漠的一部分,它有自己存在的根基和界限。它对于旅人而言,终究只是一个美丽却短暂的慰藉之所,一个在漫长荒凉旅途中让人喘口气的驿站,而绝非最终的归宿之地。
旅人终究要离开绿洲,继续自己的征途。绿洲,也只存在于旅人对这片荒芜之地记忆中的一点亮色。
陈武桢长叹一口气,胸腔里那团失落、不甘、酸涩混合的情绪,在这股冰凉而清晰的感悟冲击下,开始慢慢沉淀、凝结,最终化为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无奈。
他关掉了网页,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有些茫然和疲惫的脸。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像呜咽。
心里翻腾的这些念头——关于故乡的绿,戈壁的黄,沙漠的绿洲,现实的驿站……所有这些无处诉说的感悟,无法言说的荒谬和恍然,最后都只能像咽下的冷汤一样,淤塞在心底,等待他自己一个人,在戈壁滩漫长的寒夜里,艰难地、一点点地消化掉。
……
时间仿佛被戈壁滩的寒风吹得凝固了。陈武桢在齐阳建工的项目部里,像一颗被投入巨大机器的螺丝钉,每日重复着图纸、现场、协调、汇报的循环。现实的坚硬和目标的明确(挣钱!),让他几乎将心底那轮名为柳晴雯的明月也暂时封存了起来。然而,人终究是情感的动物。或许是因为年龄到了,或许是因为戈壁滩的孤寂深入骨髓,一种对亲密关系的本能渴望,如同冻土下蛰伏的种子,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悄然萌动。
这份萌动,以一种极其意外又带着宿命感的方式,降临在化工园区北门的地磅室。
那是一个需要频繁与运输车辆打交道的岗位。陈武桢因为负责部分材料的进场验收和协调,成了地磅室的常客。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值班的女孩,是在一个风沙稍歇的下午。他拿着单据走进那间狭小、充满机油和尘土味道的板房,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同色帽子的身影正低头记录着数据。当她抬起头,接过单据核对时,陈武桢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
像!太像了!
不是五官一模一样那种像,而是那种神韵,那种感觉。她的眉眼间有几分柳晴雯的清秀,尤其是低头专注时,那微微抿起的嘴角,那沉静的眼神,甚至那握着笔的纤细手指……都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陈武桢尘封的记忆。他仿佛又看到了高中教室里,那个坐在窗边安静做题的少女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