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在手里的那杯水已经变成一杯温水,他才终于因这疼痛而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
湿润的感觉立刻涌进口腔,同时出现的还有……
甜味。
这水居然是甜的。
贺峪的双眼穿过黑暗看向江哓所在的位置,他抿了抿嘴,吞咽了好几次口水,不知道张了几次嘴,最终却只哑着声音问了句,“这是糖水吗?”
“嗯。”江哓的声音传来。
“为什麽?”贺峪问。
“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喝甜的有助于平复情绪。”江哓说。
虽然那个时候那个人端到她面前的是一杯蜂蜜水,但超市里找不到蜂蜜了,反正白糖也是甜的,应该都一样。
“有个人……”贺峪端着杯子的手在杯壁不断摩挲,“很重要的人吗?”
“嗯。”江哓回答。
原来在他没有保护好江哓的那些时间里,她也有遇到好人。
明明没有任何光线,可贺峪却觉得自己的双眼像是被强光刺痛了那样,酸疼得就要溢出水来。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贺峪说。
“问。”江哓说。
“为什麽,”贺峪注视着黑暗里江哓的方向,也许只有在看不见她的此刻,自己才能问出这个问题,“为什麽你可以一点都不受影响?”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样的问题吧。
他恨不得站在江哓面前拽着她,质问她,为什麽在看到这一切的时候都还能这麽冷静,为什麽她明明看见了江阿姨的照片,知晓了她的死亡却还无动于衷,为什麽她已经相信了这些过去却没有一丝恨意?
为什麽她始终向着那个目标向前?那个结果就那麽重要吗?
为什麽,江哓,为什麽你不难过?
“我说过了,”不知为何,江哓轻而易举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在念归民宿的时候就已经回答过一次了,“有比这些还重要的东西。”
比过去还重要的东西,是现在和未来。
江哓靠在门板上,看着贺峪不甘的脸,她知道他不会懂的。
在星际那种物资丰饶的环境中长大的贺峪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有比过去重要得多的东西。
对于这荒废地球上生存的人们来说,能够吃饱的物资,能够洗澡的热水,能够治病的药物,这些无论是哪一项都比过去更重要。
还有星际那已经发展到能够让残疾人重新获得一条连接神经脑电的腿的义肢技术,只要得到那个技术就可以让“她”重新再站起来了。
这些,都比过去那些已经发生的死亡重要太多。
甚至比江哓自己的生命都还要重要。
“那我们呢?”贺峪听见自己说。
“那我呢,江阿姨呢,林白桑幸还有那些叔叔阿姨呢?我们就不重要吗?”
“如果不重要,那你现在为什麽要坐在这里,为什麽要安慰我?”
他知道自己的这些话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已经分开了这麽多年,江哓已经忘记了所有的过往,哪怕她现在相信了那些过往的真实,可心里的那些情感消失了就是消失了。
他,或者他们,不可能比得上她这二十年的经历,更不可能比得上她口中的那个,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给她递过一杯糖水的人。
他只是在发泄自己的痛苦,在无理取闹,就像是二十年前那个总是因为父母研究工作出差而在地上毫无形象打滚大哭大骂的孩子一样。
而江哓,根本就不可能会任由他就这麽无理取闹下去。
果然,静默下来的黑暗里,他听见江哓站起身,手搭在金属的门把手上的声音。
无理取闹之後的结果就是,她也要走了。
贺峪知道。
就像小时候他无数次在地上撒泼打滚,但最终却还是只能泪眼模糊地看着父母远去的背影一样,他从来都是这麽无能。
“你很重要。”江哓拧开门把手。
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得到任何回应的贺峪擡起头,客厅的光线从江哓拉开的那一点门缝中透了进来,让他通红的眼眶显露无疑。
“小队的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江哓打开门,“这是一个团队游戏,我们要一起走到最後。”
说完,她走出房间,关上门。
房间重新陷入浓稠的黑暗里,贺峪在这黑暗中闭上了眼,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下来。
他艰涩地扯了扯唇角。
“安慰人的技术真差。”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