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三年前七月末,有外乡人驾船于浅滩,遣散了船夫,独自一人在船中,喝了整整一斤白酒,一醉不起,夜半遇上海水涨潮,风起大浪,小舟不幸倾覆,那人便无知无觉地死在了海上。
如今想起来,不由心下一凛。
……
移舟相近,夜色沉沉。
浪潮拍打着船身,发出低沉的响动,黄葭提着一盏荷花灯走上船头,冬风寒意砭骨,灯影萧疏。
提灯照去,才见一个身影半卧在舱里,一动不动。
他一身灰白色长袍,如玉山孤立,白雪窸窸窣窣地飞入舱中,衣袂被风吹得翻飞。
“陆漕台。”
黄葭认出了人,指腹摩挲着灯柄凸起的竹节,“你怎麽在这儿?”
“游湖。”陆东楼眯着眼,躺在船中,侧过脸,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你呢?”
黄葭没有回答,嘴唇绷成了一条线,耳边风声呜呜作响,心道丶上这艘船真是她今日做的最糊涂的决定。
她後退一步,身上白绫衫轻轻一漾,转身往外走。
身後,陆东楼忽然咳嗽了一声,“既然来了,不如同游。”
黄葭只装作没听见,脚步未停,径直向她那艘船走去,迎面风扑来细碎的雪屑,船舱上的蓝布帐子被刮得乱晃。
“原先码头上的一窝贼寇,就流窜在沿河一带,已经拐了不少人,你要从这里过去,只怕凶多吉少。”陆东楼的声音不徐不疾。
黄葭脚步一顿,仍旧没有回头,後颈肌肤泛起冷意,握着灯柄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贼寇少说三百人,像你这样坐着船出来的,更容易被他们盯上。”他补充了一句,身子照旧卧着,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花灯上。
黄葭沉下一口气,忍无可忍,“我凭什麽信你?”
“不信?”他扯了扯唇角,“那只怪我做人太有良心,还特地提点你。”黄葭微微一怔,今夜河上相遇,如此凑巧,若说她身边没有部院的眼线,绝无可能。只是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再要她回去,心中又有不甘。
她转过身,身後陆东楼正凝神望着她,目光如深渊,浮着一层痴痴的雾。
“与我同舟,委屈你了?”
黄葭没有看他,一声不吭地走进舱中,花灯放在二人中间,照出一片绯红色光影,宛若黑夜中盛放的睡莲。
陆东楼躺在那里,右手搭在腹间,黄葭坐在三步之外,双手拢在袖中,沉默不言。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眼睑因疲惫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蓦然道:“扶我一把。”
黄葭看了他一眼,未有动作。
这种平静只持续了片刻。
夜来,江上潮声忽起,浪头将船身推得倾斜,船板在巨浪冲击下发出低鸣,江水从接缝处渗入,咸腥水珠顺着梁木滴落,在二人衣襟上晕开深色圆斑。
风声呼号,越发凛冽,朽木船板在浪涌中吱呀作响,舷侧青苔随着船身摇晃簌簌剥落。
雪粒落在鬓发里,黄葭扶住舱壁,却见陆东楼还半死不活地卧在那里,雪片纷扬,投下一片片碎影,在他脸上游移不定。
有风雪闯入,四下仿佛更暗了些。
船身晃动不止,她侧过肩膀的一瞬,冷风扫过颈侧激起战栗,快要站不稳时,腰间忽然传来一股强劲的力道,猛地把她拽了过去。
她压在了他身上,鼻尖撞上他冰凉的锦缎衣料,仰起脸,脸颊上雪粒融化,沿着下颌流下,正落在他的眉心。
船头卷起一阵冷风,花灯里的光影恍惚几下,只见水珠从他高挺的鼻尖滴落,下颌丶肩头的衣襟浸了雪水,上臂绣的那只仙鹤泛着森冷的寒光。
她转过脸,心跳忽然急促,方才慌乱之间,她的手放在了他背上,摸到的却不是皮肉的感觉,而是——木头。
粗粝的木纹,松脂混着血腥冲入鼻腔。
她瞳孔骤然收缩,掌心渗出冷汗,却听见耳畔传来低哑的轻笑,湿热气息喷在耳後。
陆东楼一手揽着她的腰,目光仍定定地看着她。
灯影惶惶,她轻轻敲了敲他的背,指节叩击声在舱内回荡,回应她的是木板空洞的异响。
“松木夹层……”她音调陡然拔高,尾音却湮灭在他骤然松开的臂弯里。
她反应过来,一手去掀陆东楼外袍,才发觉他背上的灰色长袍破了许多个窟窿,大片血色在浅衣上看着十分扎眼。
染血的衣料与溃烂皮肉黏连,撕扯时带起细小的血珠,冷汗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衣料落下,露出止血的夹板,她忽地笑了,深望了他一眼,“真是物尽其用,拆的是哪艘船?”
只听他没有声音,她侧过脸,正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陆东楼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混沌的眼眸变得清明。
——方才他插科打诨了半天,实则是重伤在身,之所以卧着一动不动,也是他根本动不了。
她深吸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缓缓後退几步,身子靠在了船上,像是倚靠在了一座巍峨的大山旁。
“你怕我……”陆东楼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黄葭撇过脸,不置可否,“若无人来,你打算怎麽办?”
他只是笑,胸腔震动带起压抑的呛咳:“躺一个晚上再说。”
“不怕血尽而亡……”她轻嗤一声,藏在船上确实隐蔽,但漂流河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後,不因血尽而亡,也会因遇上这场大雪,冻死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