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眼看了看黄葭,眼神坦率:“泉州洪氏,世居刺桐港,宋元时蕃舶辐辏,根基深厚,朝廷的市舶司都要给几分薄面;福州阮氏,造船起家,船坞码头遍布,手上握着最好的工匠和航道。这两家盘踞多年,外人想插一脚,难如登天。”
“至于漳州月港许氏……”
崔平提到这一家,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尤其是许朝京掌舵的这些年,雄踞月港,船队纵横东丶西二洋,与佛郎机丶红毛番皆有勾连,府县官员亦多仰其鼻息。其人路子野,胆子大,南洋的香料丶大明的丝绸瓷器……没有他不敢碰丶碰不到的生意,在闽海,真是如日中天。”
摊主在远处锅竈旁打着瞌睡,对角落里的低语浑然不觉。
崔平忽然叹了一口气,“您也知道,邵老起家,靠的是运河漕运,根基在江北。到了闽海,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就算有心,也无力撼动这几家分毫。”
黄葭微微蹙眉,“那丶後来的黄淮会是怎麽……”
崔平笑了笑,喝了口汤,“邵老无法正面抗衡黄氏丶阮氏这些大海商,便只能走官衙的路子,为了搭上市舶司那条线,不惜下了血本,当年,提督江忠茂偏重佛事,要在闽南大修寺庙,据说丶在背後出大钱的,就是邵老。”
黄葭怔了怔,目中透出一丝了然。
想来,邵方就是这个时候,与白银有了牵扯。
崔平把话带到,轻轻吹了吹碗边的热气。
黄葭深吸一口气,声音清冷,开门见山,“你可知晓,黄淮会除了青杉客栈,在闽地,尤其福州丶泉州丶漳州一带,可还有别的巢xue?”
崔平握着汤匙的手一顿,擡眼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巢xue?您……”
他意识到什麽,眉头微蹙,“莫非您要寻他老人家?当日江北之事,十三舵北上,皆背离其愿,如今邵老若见了您,只怕不会给什麽好脸色。”
“不瞒你说,”黄葭面色冷沉,“我四叔四婶,在五月时就被黄淮会的人掳走了,现下……还是下落不明。”
“啪嗒!”
崔平手中的汤匙落入碗中,溅起几点油花。
亲人被掳是大事,难怪黄舵主如此急切地问邵老的根底。
他眸光微变,想起当日江北之事,脸上多了几分凝重,“难道……他们抓了人,是想报复您?”
黄葭不置可否,目光沉静如渊,“无论如何,我要尽快找到那些人,青杉客栈,我已经去过了,没有找到人,只能看看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藏身之处。”
崔平定了定神,手指在桌上敲着。
须臾,他压低了声音,“邵老为人谨慎多疑,巢xue必然隐秘。我只听老人们提过一嘴,早年间,他们在马尾港附近,靠江边的地方,好像有个不起眼的小院,对外说是存放杂货的栈房,实则是私下碰头的地方。具体不知,只说是在一处旧船厂後面的棚户区里,不大好找。”
“马尾港……旧船厂後面……”黄葭低声重复着,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她缓缓站起身,移开板凳上“多谢。”
她没有说更多,但那平静之下涌动的东西,却让崔平感到一股寒意。
桌上的油灯,火苗在穿棚而入的冷风中,不安地摇曳了一下。
黄葭抓起油纸伞,转身便要踏入淅沥的雨幕。
“黄舵主。”崔平忽然开口,带着一丝急切的郑重。
黄葭脚步顿住,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今日多谢了,难为你大老远跑一趟,等我……”
“您客气了,”崔平打断了她,平和的神色更添几分诚恳,“我临行前,祝舵主特意交代过,让我务必把一句话带到。”
他顿了顿,迎着她沉静如水的目光,郑重开口:“他说,当日劫囚,还有船帮北迁,多得您指路活命,这是大恩。若天不绝我辈,往後船帮还能借胶莱河水再兴,这份恩情,必有还报之日。”
雨丝斜斜飘下,落在两人之间。
黄葭神色复杂,没有接话。
崔平目光坦荡,接着道:“况且,我此来福建七日,也打听得一些,您如今在福州船厂督造海船,是改天换地的大事。祝舵主的意思,无论您是何身份,这段交情,江北十三舵记着,往後……也不会断了。”
黄葭静静地听着,听出他话里沉甸甸的承诺,还有“共图後事”的约定。
她并未回应,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一瞬,轻微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声音平淡,撑开那把半旧的油纸伞,擡步便走入了连绵的雨幕之中。
伞影很快与夜雨融为一体,消失在小巷尽头。
崔平眉头紧锁,最终沉沉叹了口气,看着冷掉的馄饨,再无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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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未绝,夜色更深。
黄葭撑着伞,步履如风,朝着马尾港方向疾行。
冰冷的雨水打在伞面上,却浇不熄心头那簇焦灼的火焰。
距离四叔四婶被带走,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这两月来,她疲于应付市舶司和船厂之事,几乎将二老抛之脑後,实在未尽到後辈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