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越想越是羞愧,脚步切峻。
刚拐出长街,前方雨幕,骤然亮起一片移动的火光。
马蹄踏在湿滑石板上,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雨夜的沉寂。
一队披着油衣丶腰挎佩刀的兵丁簇拥着一辆青幔马车,迎面而来。
当先一人身形挺拔,正是程琦。
“黄大人!”
程琦勒住马,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她伞下,语气带着一丝急切,“雨夜路滑,您这是要去何处?卑职带人来接您回船厂。”
黄葭脚步顿住,心下一沉,扫过程琦身後肃立的兵丁,面上却无波澜,只淡淡道:“在船厂闷了几日,刚议定榫卯,出来透透气,不必劳师动衆。”
程琦一怔,没有追问去处,只压低声音,“方才您与大夥离开不久,便有朝廷的驿骑冒雨赶到船厂,递了加急文书,言明是给您的,卑职不敢怠慢,立刻带人出来寻您。”
“给我的文书?”黄葭眉峰微蹙,眼中掠过一丝错愕。
她一个无官无职丶只在船厂主理工程的工匠,朝廷怎麽会行文给她?
“是,密封火漆,印鉴清晰。”程琦确认道,眼中也带着疑惑,但更多的是对命令的坚决执行,“请大人上车,文书就在车内。船厂那边,宣旨的人还在候着。”
“宣旨?”黄葭心中疑云更重,但程琦的神情和话语显然不容置疑。
她看了一眼马尾港的方向,心知此事不得不暂时压下。
她收起伞,登上了那辆等候的马车。
车内干燥,角落点着一盏小油灯,光线昏黄。
一封盖着朱红火漆丶印着工部堂印的文书,端端正正地放在锦垫上。
车轮辘辘,碾过长街,朝着船厂方向疾驰。
雨声淅沥,黄葭端坐车内,抚过冰凉的蜡封,心中波澜起伏,却始终面沉如水。
回到船厂正堂,灯火通明。
工部主事徐安丶陈工首丶林工首等人皆已肃立两侧,脸上带着紧张与茫然。
堂中,一位身着内廷服饰丶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负手而立,神情平淡中带着一丝官家威严。
见黄葭步入,那宦官目光扫来,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堂内:“黄葭接旨。”
黄葭依礼跪于堂中。
徐安等人也慌忙跟着跪下。
堂内一片寂静,唯有门外风雨兼天。
宦官展开手中绢帛,朗声宣读:“朕惟治世之要,首在任贤;工技之精,实关国用。尔匠作黄氏,禀性忠勤,素娴机巧,比者董理船政,夙夜匪懈,营构有方,允称厥职。吏部具题,深协朕意。兹特授尔阶承德郎,职部都水清吏司署郎中事员外郎……”
念到这里,堂内落针可闻。
徐安等人震惊地擡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堂下跪着的身影。
正五品丶工部员外郎。
这绝非常人能及,是以布衣之身,一步踏入官场!
黄葭自己也怔在当场。
宦官的声音还在继续:“……尔其益殚心力,恪勤乃职,督饬工役,务期舟楫坚利,漕挽无虞。钦哉!”
她缓缓擡起头,眼中是真实的困惑与不解,声音低沉:“公公容禀,臣……并无官身,亦无功名,一介工匠,岂能受此恩典?”
那宦官合上圣旨,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淡笑,语气倒也和缓了几分:“员外郎不必过谦,朝廷用人,重的是真才实学,当年永乐爷在位之时,工部尚书宋礼治河,其麾下河工白英,不也无官身?”
“南旺分水,功在千秋,朝廷亦破格封其为工部员外郎。今日之事,与彼时何异?接旨吧。”
黄葭短暂地沉默,深吸一口气,压下了纷乱的心绪——家人的安危丶海商的阴影丶这突如其来的官身……
她伸出双手,接过旨意。
“员外郎请起。”宦官虚扶一把。
黄葭站起身,手持圣旨,目光扫过堂中衆人或震惊丶或敬畏的脸,最终落向门外连绵的雨幕。
大雨如注,风雷未息。
从这一刻起,前路丶愈发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