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人性如此,向来易转,最是经不起掂量的。
内侍面容带笑的走在最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回过身来,对跟在他身後的衆考官道:“误了崇武院的招生,圣心有憾,让咋家传句话,此次崇武院招生,凡入名次者,优先保举武试,赏银递增,皆有皇室供给。”
人群起初不敢置信,静谧了两瞬之後,爆发的是更为热烈的欢呼。
“至于新任监审官……”
那内侍眼神向四处打量,目之所及,疯狂的衆人纷纷安耐住了激动的心情,安静了下来,那内侍这才继续开口,“过两日自会前来。”
……
五日前,皇宫内。
夜深露陋,大殿内灯火通明,烛火与空气燃烧发出细小的声响。
几页素笺被摊开在紫檀御案上,周遭没有风声,没有呼吸声,连侍立在一旁的太监们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大,恐惊扰圣。
那御座之上传来的几乎凝实的威压,显示出圣上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那只手,指节分明却覆着一层粗砺的茧,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乃是从马背上挣杀出的帝王,也更添一份杀伐果断的威严。
此刻,这只手正随意搭在冰冷的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龙首浮雕的眉心。动作沉缓,每一声轻响都似敲在人心尖最颤处,弥漫开一种近乎残酷的韵律。
他的目光落在罪己书上,逐字逐句,看得极慢。
上面罗列的数字,一笔笔,一项项,清晰且明白,就连运送脏银的方式,脏银如今藏在哪里,都表述的一清二楚,那鲜红的私印更显张狂地烙在“罪己书”三个大字上,像一抹猝然干涸的血迹。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极细微的墨香,混合着御书房特有的陈年书卷和龙涎香的气息,无端的让人感到窒息。
终于,那敲击的动作停了。
指尖擡起,轻轻点在那枚私印上,摩挲了一下,一声极低缓的轻笑逸出,冷得像冰棱相击,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惊起一片无形的寒栗。
侍立的太监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屏气到气息断绝。
“好,好得很。”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字字砸落在地,如同金玉碎裂,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
“裴卿……倒是给朕,给这天下,算了一笔明白账!”
他并未擡头,仿佛只是在对着那纸上的墨迹言语。
“朕竟不知,户部钱粮,何时成了他裴家的私库。还是说,朕的尚书,觉得朕的刀,钝了?”
最後一句,音调微微扬起,言语中的深意不敢细究。
他没有暴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外泄,可那平静之下蕴藏的雷霆之威,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成了金石,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御案一侧,搁着刚从崇武院送来的,今年当值评委名录,“裴”字朱批,赫然在列。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那名录。
“传旨。”
两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户部尚书裴世衡,世受国恩,官居显要,本应砥节奉公,以报朕躬。竟恃权枉法,贪得无厌,于武备采买丶军械营造之中,中饱私囊,祸国害民,罪证确凿,深负朕望!即褫夺所有官身功名,锁拿入诏狱,交三司会审,严究其罪,以正纲纪。”
一名秉笔太监几乎是匍匐着上前,颤抖着记录。
旨意简单,冷酷,没有一丝冗馀,甚至没有去分辨那罪己书的真僞,也不需要分辨。
旁边的内侍姓黄,跟随圣上打天下的一拨人,此时,也只有他敢在圣上面前进言。
“圣上。”黄公公踌躇着开口,见皇帝并未打断,根据多年侍奉在圣上身侧,他壮着胆子开口,“这裴世衡可是三殿下的人,如此行事,三殿下不会……”
“老三最近动作太大,也该敲打敲打了。”
圣意难测,黄公公此时“诺”了一声,便听见皇帝开口吩咐。
“对了,让御林军去崇武院传旨,不必遮掩。”
御林军出面直接缉拿,已经不是怀疑且协助调查了,基本上已经直接给裴世衡定了死罪。
“喳!”传旨太监跪在地上应了一声。
御座上的人不再言语,目光重新落回那罪己书上,指尖轻轻一推,将那几页纸推离眼前,仿佛推开什麽秽物。
他伸手取过另一本奏折,展开,朱笔蘸饱了墨,继续批阅。
仿佛刚才的事毫不重要,只是那落笔的力道,透纸三分。
半晌,他缓缓开口,声调平稳却不容置疑,“传朕旨意,命太子前去接替裴世衡,出任崇武院新任评审。”
语毕,他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仿佛藏了千钧之重,又似什麽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