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和煦的窗边,温朝玄正在看一本书,林浪遥突然从下边钻进他怀里,挤开拿着书的手,探出一颗脑袋来。
温朝玄不得不将视线转移到他脸上,“何事?”
林浪遥板着脸,认真道:“你如今到底算是人还是神?”
按照温朝玄的说法,他是私逃下界的,如果他依然是神,那是不是代表着,有可能有一日会被重新带回天上?
还记得他说过,上重天的神仙会来找他。
温朝玄却不甚在意地将林浪遥往怀里一按,重新举起书,不漫不经心道:“他们不会来了。”
“为什麽?”林浪遥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忽然发觉躺在师父怀里还挺舒服的,于是又趴下了。
温朝玄将下巴抵在林浪遥的发顶,轻轻翻过一页书,日光照落在散发着墨香的字迹上,他的思绪渐渐飘忽。
“……从今往後,哪怕是天道,也无法再将我的命运左右。”
温朝玄没有告诉林浪遥,在某一天夜里他曾忽然惊醒,披着夜色在黑暗中望向天际,却见北斗动摇,满天星辰如雨坠落,震撼又瑰丽。
那是神殒时刻才会出现的异兆。
蓬莱仙境。
周似梦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黑白纵横的棋子一颗颗拾起。
“你不必如此动怒。”他好脾气地对着空气道。
天道回报予他的,是无声的沉默。
周似梦叹了声说:“这本就是我欠他的,不是吗?因为你我的赌约,他这一生受尽命运摆布,何曾由过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年轻人而已……这麽对他,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
“就这麽算了吧?他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想寻求的人生,就不要再追究了。”他絮絮叨叨地朝着沉默的天道说,“你看,如果一定要填补空缺,那不如拿我的神格去换他的自由,也算是让我的良心能够受到一些安慰。都一把年纪了,活了这麽些年也早就活够了,都说神仙好,可神仙的日子也不好过呐……”
他低头,将拾好的棋子攥着,在棋篓上方松开手掌,白花花的圆棋自指间划落,就好比他这一生碌碌光阴地仓皇流逝。
年少时,心比天高,曾以为能能以手中之剑荡平天下不平事。直到後来铸成大错,方才知晓自己也不过是一介懦弱凡人。
後来的半生,几乎都在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他孤注一掷,与天道定下赌约,这是堪称疯狂的举动。
天道主宰着天地间的一切运行,要如何才能从它手中博得胜算呢?
周似梦绞尽脑汁,步步为营,他布下线索,引导着温朝玄往蓬莱求道,他指点迷津,让温朝玄去找寻一个小孩,将其收为徒弟,他又在恰当的时候搅乱一切,让温朝玄彻底失去对于局面的判断,让他变得迷茫。
幸好他最後赌赢了。苍生也赌赢了。
天道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何而输。
但是周似梦知道,当温朝玄心乱了的那一刻,当温朝玄对林浪遥産生感情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温朝玄再也不是一个无坚不摧,冷静从容奔赴宿命的棋子,他会迟疑,会留恋,会做出不再受控制的举动。
因为感情本就是无可揣测,不受控制的一种东西。
天道不能明白,但他明白。
因为他曾经也是拥有那样七情六欲的凡人。
周似梦收拾好棋盘,从容地站起身。随着他的转身,蓬莱仙境的一切都在快速崩塌,步入轮回前的一刻,他终于卸下这麽多年的僞装,满头发丝的银白快速褪去,苍老的皱纹神奇地抹平了,一双年轻又神采奕奕的眼眸最後看了一眼蓬莱,然後毫不留恋地走入虚空,只留下一声长笑回响在空荡荡的蓬莱仙境: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待最後一点声息消失後,苍茫的仙境里,唯留一树,一棋盘,一棋篓而已。
那空白的棋盘,又会发生什麽故事,留待着後人填满。
关于梦祖的结局,林浪遥完全不知,温朝玄大概猜到一些,但不打算告诉林浪遥。
昔事俱往矣,他们只需向前。
“我也想起来一件事。”
林浪遥被日头晒得懒洋洋的差点在师父怀里睡着时,忽然听见温朝玄这麽说。
“什麽事啊?……”林浪遥昏昏欲睡地打了个哈欠。
“你该读书了。”
已经一百多年没做过功课的林浪遥:“?”
温朝玄从容地放下手中书卷,搂着半躺的林浪遥坐起身,用着最淡定的语气说着最残酷的话,“你也到了渡劫期,如果不抓紧飞升,元寿至多再剩个几百年。所以从今天起,不可再放松了,我会督促你修炼,抓紧在一百年内完渡天劫——”
不等他说完,林浪遥就跳了起来,惨叫道:“我不要,我不要再读书!——明明你说过的,我出师了!”
一想起小时候读书的日子,就觉得暗无天日,他试图撒泼耍赖。
但温朝玄毫不认账,“那是之前。现在你又入门了。”
林浪遥不想听,捂住耳朵夺门而出,跑了。
温朝玄并不着急,慢吞吞地起身,不紧不慢朝着林浪遥逃跑的方向走去。
毕竟,来日方长。
他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