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回到院内,见楚南乔那双清冽的眸子,正落在自己身上。
苏闻贤走过去,脸上已重新挂上那抹惯常的丶略带戏谑的笑意,只是眼底残留的一丝倦色未能尽数敛去。
“让殿下见笑了,本想让殿下清净些,不曾想……”
楚南乔目光未收回,截住他的话:“无妨。”
苏闻贤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家中传话,需得回去应付一番。”
不知何故,比起回到那座令人窒息的州牧府,他更愿留在这母亲留下的方寸天地,哪怕只是与眼前这清冷之人默然相对。
楚南乔任由他靠近,只应了一个字:“嗯。”
苏闻贤望着他波澜不惊的侧颜,忽然问道:“殿下……可会等下臣归来?”
楚南乔并未看他,转身朝屋内走去,语气平淡无波:“不会。”
苏闻贤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低低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是了,殿下金枝玉叶,岂会等臣这微末之人。”
他跟上两步,在楚南乔身後轻声道,“若臣归来迟了,殿下不必等,早些安歇。林南和莫北会在外值守。”
楚南乔只微微颔首,步履未停。
苏闻贤笑了笑,这才转身去看林南。
廊下阴影处,林南静立着。
苏闻贤走到他面前,问道:“林南,此次回江中,你……可要随我回苏府一看?”他知林南早年亦与江中有旧。
林南毫无迟疑,恭敬而清晰地答道:“公子,林南是您的护卫。您在何处,林南便在何处。苏府……于属下而言,早已无牵无挂。”
苏闻贤深深看他一眼,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臂:“好。那你看好院子,护好殿下。此处虽僻静,亦不可松懈。”
“属下遵命!”
州牧府的晚宴,设在水榭厅中。
雕花木窗洞开,窗外是精心营造的园林夜景,池水倒映着廊下灯火,本应是风雅惬意,却因着各怀心事显得格外压抑。
苏闻贤在苏霆昱对面坐下。
菜肴精美,侍女们步履轻盈,布菜斟酒。
秦婉坐在苏霆昱身侧,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不时柔声劝菜:“闻贤,尝尝这醋鱼,甚是鲜嫩。”
“这蟹粉狮子头,火候恰到好处。”她言语周到,态度殷勤,却更像是在完成一桩必要的应酬,只是那热情浮于表面,反而更凸显出苏闻贤与这“家”的格格不入。
苏闻贤微微颔首,依言举箸,仪态无可挑剔,但送入唇齿间的珍馐美味,却味同嚼蜡。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苏闻致那偷偷打量丶又迅速躲闪的目光,以及父亲那看似平静丶实则充满审视的视线。
他只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这“合家欢”图景的旁人。
苏霆昱用得不多,大多时间沉默着。
苏霆昱偶尔问及京中局势,苏闻贤的回答也极尽简练,多是“尚可”丶“按部就班”之类不咸不淡的言辞。
席间只闻杯盏轻碰之声,偶有秦婉试图暖场的干涩话语,反而将气氛衬得愈发凝滞。
这顿晚膳终于结束,苏闻贤解脱似的轻呼了一口气。
侍女撤下残席,奉上清茶。
苏霆昱挥退了左右,连秦婉也识趣地拉着欲言又止的苏闻致退下了。
水榭厅内只剩父子二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江中的局势,”苏霆昱端起茶盏,拨了拨浮叶,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威严,“水深浪急,非你所能想象。盐税丶漕运,乃至……兵权,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奉旨办事,走个过场便可,无须过于执着,更莫要轻易介入地方政务。这潭浑水,不是你一个京官能蹚的。”
苏闻贤指尖轻轻摩挲着微烫的杯壁,擡眼,目光平静似水:“父亲教诲,儿子记下了。然,陛下与顾相既以重任相托,儿子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岂敢因私废公?水再浑,也总需有人去探个深浅。至于能否蹚过,儿子自有衡量。”
“衡量?”苏霆昱将茶盏不轻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显是耐心将尽,“你的衡量,便是拿着顾文晟的令牌来压江中官员?你可知顾文晟在此地盘踞多年,根深蒂固,他遣你来,绝不止查什麽盐税那麽简单!你不过是他掷出的一枚问路石!”
“父亲慎言。”苏闻贤神色不变,恍若未觉其怒,“您岂非向来和顾相交好?儿子既效命于顾相,自当遵令而行。至于是执棋者还是棋子,此时断言,为时尚早。”
“你!”苏霆昱被他这副软硬不吃丶甚至隐含挑衅的态度激得胸口起伏。
他强压火气,声音愈发冷厉,“总之,为父告诫你,江中之事,你少沾手!莫要引火烧身,到时悔之晚矣!”
苏闻贤放下茶盏,起身,姿态疏离而决绝:“儿子职责在身,恐难从命。若父亲无其他训示,夜已深,儿子告退。”
眼见话已说绝,苏霆昱面色铁青,额角青筋隐现。他深吸一口气,终是沉声道:“院子已为你收拾妥当,既然回来了,就住下。流落在外,成何体统!”
苏闻贤脚步未停,只淡淡抛下一句,语气斩钉截铁,不留半分馀地:“不劳父亲挂心。儿子在母亲故居住得惯。我回那里。”
“母亲”二字出口,苏霆昱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仿佛被无形之针刺中,脸色瞬间更加难看,却又无从发作。
苏闻贤不再多言,微一颔首,算是尽了最後礼数,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其步伐决然,竟未有半分犹豫留恋。
苏霆昱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通往府外的曲折回廊尽头。
他猛地一拳捶在身旁案几上,震得杯盏乱颤,最终化作一声情绪难辨的沉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