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彻看过,合掌略作一笑,道:“这很好,你悟性之高,乃我生平仅见。”
弘彻没有指点过善来技法,没有必要,她已经做到极致,不足的只是气韵。她没有自己的东西,只是描摹,正如白才子所说,山是傅康臣的,树是吕元林的,鸟是辜静斋的,那花草虫鱼自然也是别人的,只是模仿,当然不足。
不过如今不同了,诚心念了几年佛经,也就生出了一颗佛心,再执笔时,心中的慈悲宁静便随笔墨一同落于纸上。
佛祖趺坐说法,佛光普照生灵,万花欲放,百鸟鸣唱,信徒皈依。
三面墙,一面是佛祖,另两面则是花鸟及人。
大雄宝殿墙高逾丈,不是擡起双臂就能摸到顶的,因此是搭高架子,人站在架子上,裹了头,罩一件素白对襟长衫,系带束了袖口,左右胸前共挎三只包,一只装各样式画笔,一只装颜色,一只装盛了清水的瓮。
三面墙,画了整一月。起初几天,手臂酸痛非常,连拿筷子吃饭的力气都没有,看得绿杨心疼不已,饭菜全一口口喂到她嘴边,後来适应了,手擡一整天都不觉得累,画得也顺手,这才能在一个月内作完。
人是累极了,好在心中有一口气撑着,一心要将画连续着作完,因此也就什麽都不管了,长发松散,箕坐于地,很是没有样子。是因为没有人过来打扰,才敢这样子,要是来了人,被看去了,可就没有脸了。
这一日黄昏,正描着翠翎,墙面上竟慢慢多了一块影,将她的影子盖住了,她忽地一顿,不敢动了。
她知道是来了人,因为听到脚步声,不知道是谁,也不敢回头看,怕丢脸,现在这副样子……只求这人知趣,快些走……
可是过了好久,也不见其有动作,像是要长久待下去,善来心里发起急来,还有些恼怒,但还是不敢做什麽,是真的怕丢脸。不料身後的人忽然开口,问:“是善来吗?”语气很见迟疑。
善来瞬间张大了眼,不敢置信地回头看。
果然是刘悯,竟真的是他。他身边还站了一个人,一个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
善来立马爬了起来,站直了,肩背紧绷,神色也紧绷。
刘悯瞧着也是不怎麽自在的样子,眼神躲闪,没个定处。
倒是跟他一道来的那个俊俏少年,眉开眼笑的,一会儿看壁画,一会儿又瞧善来的脸,来来回回地看,然後忽然偏头对身边人讲:“你说的对,这个果然更好!”说罢将头转过来,还是看善来,笑盈盈地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却还不知道我的,我叫李想,正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想。”
李想,这个人,善来是知道的。
刘悯在正心堂上课的第三日,约摸巳正时分,博士正绕场讲经,忽然外头一阵喧闹,听着似乎是斥责声,博士受了惊扰,不自觉便住了脚,拧身往门口望,学生们自然也一道望过去。
李想正是在这种衆人瞩目的情况下出现的。
也是圆领的襕衫,带儒巾,一副学生打扮,但是拄着根拐,身子溜着,嬉皮笑脸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庄重气,哪里像个学生,泼皮倒差不多,但是长得不错,可以算个好看的泼皮。
好看的泼皮笑嘻嘻地开了口:“博士,实在对不住,腿断了还没好,路走不成,这才来晚了。”
这方博士脾气不好,昨天讲课时提问,一个学生支支吾吾答不出来,气得他大骂,诸如粗蠢,朽木,粪土之墙一类,那学生惭愧得不敢擡头,後来一整天没有再讲一句话。
晚到的罪可比粗蠢大得多,不知道方博士要怎麽发作。
刘悯以为,起码目无尊长的帽子是跑不掉,不料方博士只是淡淡的一句:“进来吧。”真是很平淡的三个字,讲完了,就不再管,继续讲起自己的课来。
那少年高喊着多谢博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扭了进来,敲得地砖咚咚地响,然而方博士没说一个字,就仿佛他没听见。
刘悯见状,忽地想起那天在杜鹃林里听到的哭声,心中微微有些不适。正想着,咚咚声却突然停在了他身前,他擡头,恰看见这晚到的同窗坐到了他手边一直空着的那个位置。
原来如此。
一想到要和这等泼皮样子的人邻座,刘悯心里颇有些不自在。这时候,他已经把过去的自己忘了,如今他是和自己父亲一样的人,接受不了放诞的人和事。然而这同窗竟出乎意料地很老实,虽说低着头坐在那儿不像个听讲的样子,但也没做什麽出格的事影响旁人。刘悯稍稍放了心。
不料才下了学,他就立马挨了过来,叠声问:“你是谁啊?这不是赵霖的位子吗?怎麽你坐在这儿?你是新来的吗?叫什麽?哪里人?”他的话真多,刘悯一个字都不想答,恰好卢悦来找,在门口喊,刘悯应了一声,转头说了一句对不住,利落起身走了。
再见就是在膳堂,他倒也老老实实的,坐在人堆里,礼节也没什麽好挑剔的。
用过饭,刘悯便到洪知尧的值房去。到底是担了个老师的名儿,洪知尧会在午间为刘悯讲学,并指导文章。今天卢悦来找,就是告诉刘悯,洪知尧伤了风,今日上不成课,刘悯可以不必过去了。但是做学生的,知道老师生病,哪有不问候的道理,因此还是去拜见。到了,被告知洪知尧已经喝了药睡下,刘悯便请师兄转告他那些问候之语。师兄笑着应好,刘悯便告辞转身,只是走了五六步,又转回来。
见他又回来,这师兄就问:“可是还有事?”
刘悯道:“师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到院子里的松树下站了,刘悯对师兄道:“想同师兄打听一个人,我的邻座,暂且还不知叫什麽,我想知道他习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