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开始新生活
清晨的九龙城寨,是在各种可疑的声响和气味中苏醒的。隔音极差的木板墙那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楼下非法加工厂的机器已经开始轰鸣,空气中飘荡着隔夜食物的馊味和永远散不去的潮湿霉味。
江凤用一个旧铝锅煮了一小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又拿出昨天江雁他们买的丶已经有些发硬的馒头切片。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在新一天开始的第一顿饭。谁都没有多说什麽,沉默地吃着,各怀心思。
吃完简单的早饭,三人便准备出发前往登记处。江凤换上了一件相对素净的旧旗袍,但眉眼间的风尘气并非衣物所能完全掩盖。许求则努力挺直了总是微微佝偻的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些。江雁依旧是那副瘦弱男孩的模样,眼神沉静。
然而,刚走出他们居住的那栋畸形楼宇,踏入狭窄得仅容两人错身而过的巷道,麻烦就来了。
几个在巷口闲晃丶眼神浑浊的中年男人,一看到江凤,脸上立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围了上来。
“哟,花曼姐,这麽早出门啊?这是要去哪儿发财?”一个满口黄牙的男人嬉皮笑脸地凑近,目光猥琐地在江凤身上打转,“好久没找你叙旧了,价钱好商量嘛。”
江凤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後退半步,嘴唇紧抿,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和厌恶。她习惯了这种骚扰,但当着“丈夫”和“儿子”的面,难堪感倍增。
“你们……你们放尊重些!”许求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江凤身前。他声音带着文人特有的清朗,但底气不足,显得有些色厉内荏,“她现在……她现在是我老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都不要再提了!”
“老婆?”另一个干瘦的男人嗤笑起来,伸手就想推开许求,“你个四眼仔算老几?捡破鞋还捡出威风了?”
许求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脸涨得通红,却依旧固执地挡在前面,声音提高了些:“你们……你们再这样,我……我要叫巡逻队了!”
“叫啊!看那些绿衣(警察)管不管城寨里的闲事!”黄牙男人有恃无恐,甚至伸手想去拉江凤的胳膊。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从许求身後窜出!
是江雁。她二话不说,直接抄起墙角一个不知谁家丢弃的丶半空的泔水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几个混混就泼了过去!
“哗啦——”腥臭的馊水泼了那几人一身,引得他们一阵惊叫怒骂。
“滚开!谁敢碰我妈!”江雁厉声喝道,声音尖利,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狠劲。她随手丢掉泔水桶,又猛地抓起一根靠在墙边丶带着毛刺的破旧竹竿,双手紧握,像一只被彻底激怒的幼兽,双眼赤红,死死瞪着那几个被泼了一身馊水丶正恼羞成怒的男人。
“我告诉你们!”她不等对方骂出口,立刻用更大的声音压过去,确保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都能听见,“我爸在巡查队可是有亲戚当着小官的!就是跟着大卫警官的那个陈阿狗,陈sir!你们去打听打听!他是看着我长大的!”
她刻意点出了“陈阿狗”这个接地气的名字和“跟着大卫警官”这个具体细节,增加了谎言的可信度。然後,她话锋一转,竹竿尖几乎要戳到那黄牙男人的鼻子上,语气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警察是管不了城寨里面所有的破事!但你们这几个烂仔,敢保证自己一辈子缩在这老鼠洞里,永远不踏出城寨一步吗?码头丶街上丶赌档外面……敢得罪我们,我们就去告状,保证他们以後只要在外面见到你们,就‘特别关照’!我看你们能躲到几时!”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这些底层混混的软肋。他们可以在城寨内部恃强凌弱,凭借的是这里法外之地的混乱。但他们终究要出去讨生活,或者享受城寨外更丰富的娱乐。一旦被巡逻队,尤其是被一个有点小权力的华籍警官“特别关照”,那意味着无尽的麻烦,甚至可能被找个借口丢进监狱。
江雁这番狐假虎威的恫吓,真真假假,虚实结合——陈阿狗确有其人,也确实是个警官,但所谓“看着长大”丶“亲戚关系”纯属子虚乌有。然而,在这种情境下,一个具体的人名和职位,配合她不顾一切的凶狠姿态,所産生的威慑力是巨大的。
那几个混混果然被镇住了,脸上嚣张的气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定。他们互相看了看,眼神交流中充满了犹豫。为了一个过气的凤姐,得罪一个可能真有背景的半大小子,甚至惹上巡逻队的麻烦,显然不划算。
“呸!算你狠!小疯子,走着瞧!”黄牙男人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终究不敢再纠缠,和其他几人灰溜溜地迅速离开了。
江雁紧紧握着竹竿,直到那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巷道尽头,才缓缓松开手,後背也是一层冷汗。她知道,在这种地方,示弱就意味着被吞噬,必须得按照伟人的教诲,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江凤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江雁,那瘦小的背影此刻却显得异常高大。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麽也没说,只是眼神里多了些复杂难言的东西。许求则是松了一口气,看向江雁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後怕,同时,一种保护家人(尽管是临时的)的责任感,也在他心中悄然萌芽。
这个小插曲,反而让三人之间那种疏离和尴尬的气氛冲淡了不少,仿佛无形中结成了一种共同对外的同盟。
接下来的登记手续,出乎意料地顺利。有江凤这个“本地妻子”作保,当工作人员看到江雁提供的母亲姓名是“江霞”而非“江凤”,刚准备提出质疑时,江雁便不动声色地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丶装着几十元港币的红包塞了过去,低声道:“长官,行个方便,我母亲当年有些不得已的苦衷……之前大卫警官也关照过的。”
那官员捏了捏厚度可观的红包,又听到“大卫警官”的名字(想到前几天那个洋人警官确实有说要多多关照),脸上的公事公办立刻变成了和颜悦色:“哦,理解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资料齐全就好,我帮你们加快处理。”在金钱和洋人馀威双重作用下,他们竟然跳过了通常需要的漫长等待和审核期,当天就拿到了临时身份证,并且被告知,只要稳定居住一段时间,就能换领正式证件。
当那张薄薄的丶印着“江雁”这个名字和信息的证件拿到手时,江雁感觉指尖微微发烫。这不仅仅是一张纸,这是她在这片土地上合法存在的证明,是一把粗糙却真实的丶能够撬动未来的钥匙。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
江凤看着手里那张补办的丶印着她和许求名字的“结婚证”,神色复杂难辨。照片上的两人显得既陌生又怪异。许求看着她美丽的侧脸,又看看证书上并排的名字,心里涌起一股混杂着感激丶同情丶责任,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丶隐秘而真实的悸动。他知道她的过去可能不堪,但从她刚才在巷子里苍白的脸色和此刻眼中的复杂,他反而觉得这更让她显得真实而脆弱,激起了他内心深处强烈的保护欲。
从登记处出来,已是下午。阳光刺眼,车水马龙。
“我们去吃饭吧,庆祝一下。”江雁开口提议,语气带着一丝轻松。解决了身份这个心头大患,她感觉身上的枷锁去掉了一大半。
许求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空的口袋,面露难色,看向江凤。
江凤立刻皱起眉头:“吃吃吃,就知道吃!外面吃多贵!回去我煮面!”她习惯性地计算着每一分钱,未来的房租丶生活费像大山一样压着她。
“我还有点钱。”江雁平静地说,目光扫过两人,“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解决了这麽大一件事,就当是……小团聚。预祝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顺顺利利地一起走下去。”她不想委屈自己,也深知要维系这个脆弱的“家庭”,必要的投入和情感联络不可或缺。
最终,三人走进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茶餐厅。江雁做主,点了叉烧丶白切鸡丶一个清炒时蔬,每人一杯丝袜奶茶。饭菜上桌,香气四溢。
一开始气氛有些沉默,各自吃着饭。直到江雁给江凤夹了一块油光锃亮的叉烧,又给许求舀了一勺鸡块,动作自然。
“妈,吃这个。”
“爸,你也吃。”
这简单的举动,让江凤和许求都愣了一下。江凤看着碗里的叉烧,鼻尖莫名有些发酸,低头默默吃起来。许求则是受宠若惊,连声道:“好,好,你自己也多吃点,正长身体。”
饭桌上的气氛渐渐缓和。许求鼓起勇气,问起江凤以前在鱼档做工的事情;江雁也偶尔插话,说起内地一些风土人情(当然是筛选过的);江凤虽然话不多,但也会简单回应几句。一顿饭吃完,三人之间那种刻意的生分似乎消融了不少,一种微妙的丶类似“家人”的暖流在悄然流动。都觉得这仓促组成的丶各怀目的的新生活,好像……还不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