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温松有五子一女,承华年间,独女和长子已经故去,如今又痛失二子,就剩下第三子温冶和第六子温净。
温冶任尚书左丞十馀年,政绩平平,官位已然到头。
温净是老幺,自小备受宠爱,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且好男风。
当今天子还是储君时,一日私服打马从朱雀长街过。温六郎于酒肆二楼惊鸿一瞥,回想长安权贵纵是皇亲宗室,他也识得八|九,就不记得有这麽一号英姿潇举又面带女气的少年郎,当下拦马邀人饮酒。
奈何运气不好,少年郎在外不入现设之地,不食赠予之物,不结自荐之人,当下拒绝。纨绔邀之三次不得,开始出言不逊,手足不恭,後被三千卫首领楚烈打断一条腿。回去府中又被温松送去庄子上关了两年,之後稍有收敛,但终是秉性难改,依旧成日眠花卧柳丶不着边际。
温松孙辈有十四人,六个孙女均已外嫁,剩得孙子八人,今战死一半,留家者或是从文者,或庸碌无为者,如此阖族的希望都落在了温颐身上。
虽他本也被温松当作家主培养,但没有一刻如当下这般,真正感受到重负在肩,责任在身。
十月初五,青州城大捷,战事就剩扫尾事宜,从皇城来的天子使者,传召封赏。旨意说得很简单,待他回京,便册封他为侧君。
这道旨意于旁人眼中,许算不上殊荣。毕竟一旦入了天子後廷,便再不能领兵征战。虽依旧可任太常位,但同“出将入相”相比,实在相差太多。
然温颐并不在意,去她身旁原是自己多年夙愿,尤其使者还与他近身悄言,“陛下原话,这旨意本该待您入京时再传达,但恐您心忧族中悲讯,遂提早让你知晓,容你宽心。”
边关十月已是极寒,温颐心中却是暖流涌动,叔父弟兄六人尽数战死边关,说不难过是假的,他甚至有一刻不知该如何面对祖父。如今接她旨意,顿觉有一隅安身,可避风浪,容他缓缓面见族中尊老。
她自该收走他带兵的权力,一来抚慰真正领兵作战的大将军赵辉,二来她若真的许他出将入相,他反而心生不安。
这麽多年了,他多少识得她性子。
纵然当年事在她心中是他祖父所为,但他到底姓温,她做不出以德报怨的事,还将这麽大的兵权放在温门手中。
是故这会她的册封刚刚好,全了他个人愿望,又平了他心中对当年刺杀事件的忧虑。
西望长安。
来日长安。
这样难的路终于走过去,侧君到皇夫的距离也未必多遥远。
温颐站在秋日苍空下,缓缓呼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身心得到久违的放松。
天高云淡,鹰击长空,征人归心似箭,恨不似禽鸟生翅,可以飞去她的身边,落在未央宫的朱瓦飞檐上。
*
从渭水上生起的秋风,伴随着禽鸣之声,回荡在宫阙之上。近来的未央宫内,最忙的是六局掌事和少府卿。
先是六局掌事中的司膳和司制,在八月中旬接了椒房殿大长秋文恬传来的旨意,让司膳处多备益州特色膳食,司制处常备御史大夫衣衫靴冠等一应日常穿戴所需。
掌事们个个久浸深宫,纵是没有上头吩咐,也打算悄声预备了。当下旨意下达,自然愈发谨慎对待。
那是中秋之後的一段时日,掌事们轮番出入御史府度量御史大夫各项尺寸,询问喜好忌讳,甚至连着有三日直接将红缨姑姑请回了六局处,将有关御史大夫的一切事宜都详细记录。毕竟按照这个趋势,立皇夫也是朝夕之间的事。
薛壑面上不显,恍有错觉,回到了承华三十三年,待入东宫为驸马的日子。但这会明显比当年好心境欢愉许多。
他们之间,历过生死丶见过彼此狼狈模样,有了更多的欢喜忧愁,岁月沉淀。
红缨被接入宫中的第一日,他在椒房殿中听闻後,并无太大反应,只道,“陛下身边的人,做事果然高效,其实原也不急的。”
江瞻云道,“朕也觉得缓缓来便是。”
第二日,不知他夜中想了甚,晨起同江瞻云请辞,“已经连着五六日不曾回府中,且回去看看。”
江瞻云没有意见。
当日薛壑散职回府,在府门前眺望许久,结果宫门下钥了也不见红缨的影子。
府中侍从回话,“昨日姑姑便不曾回来。”
薛壑拍了记脑袋,掌事们接她过去就是为了方便,若当日往返,还不如她们来府中,遂问道,“可说何时回来?”
侍从回道,“三日吧。”
第三日,薛壑下值後没有急着回府,候在北宫门,待红缨出来,急急迎她上车。
红缨大惊不敢受,入车厢忙问,“公子可有要事寻老奴,是想穿新式纹络的靴子,还是想用黄牛肉粥?”
薛壑摇首,垂眸憋了半晌道,“姑姑,她们都问了你哪些事?”
秋风掀起车帘,一抹夕阳落在他面颊,照出红扑扑一张脸,“一点衣衫尺寸的事,当年都有卷宗存档,何必再问!”
他的耳根泛出血色,看不清的面旁因话声让人想起一分少年气,“姑姑,你说话呀!”
红缨看了他片刻,也没细说,只笑道,“老奴这三日的话哪能一下都说尽了,掌事们这会也愁,怎就莫名多出许多活计!後来我们想出一法子,这入冬後的衣衫就不必做了,直接把府中的挪过去便是,先做明岁开春的一应物件。不过啊,来年开春说不定也不用上了……”
红缨话至此处,接了少主送来的茶,慢慢饮了,饮完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