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直到李不言真正弃舟登岸,双脚踏上巴蜀那潮湿而坚实的土地,穿行于仿佛没有尽头的崇山峻岭之间时,他才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句古老诗句背后所蕴含的、令人窒息的重量与险阻。
放眼望去,群山万壑,层叠不尽,如同凝固了千万年的墨绿色巨浪。云雾是这里永恒的主角,终年缭绕在山腰、峰巅,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迷离恍惚的灰白之中,难辨东西。那些依附着绝壁开凿出的古老栈道,窄仅容足,以简陋的圆木和石板搭建,下方便是深不见底、云雾翻涌的幽谷,偶尔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良久才能听到那微弱的、来自深渊底部的回音,令人心胆俱寒。即便是最灵巧的猿猴,面对此等天险,恐怕也要望而兴叹,踌躇不前。
他并未直接前往唐门所在的、位于川西更为核心隐秘的地带。唐门,一个传承了数百年、在武林中声名赫赫亦令人闻之色变的古老世家,以鬼神莫测的暗器、冠绝天下的毒药闻名于世。其门风亦正亦邪,行事自成一体,门规更是森严如铁壁,对外来者抱有极深的警惕与排斥。若无恰当的缘由与引荐,贸然前往那神秘的唐家堡,只怕还未见到核心人物,便已无声无息地倒在不知名的毒药之下,或是被那无处不在、防不胜防的暗器射成筛子。
他需要一个引子,一个足够分量的契机,一个能敲开那扇紧闭大门的……敲门砖。
这日,在崎岖山道上跋涉了数日的李不言,终于抵达了一个名为“落霞镇”的山间小镇。镇子规模不大,依着山势错落而建,黑瓦木墙,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但因地处通往几处险要关隘、矿场和苗寨的交通节点,成为了南来北往行商、脚夫、江湖客必不可少的歇脚补给之地,倒也显得有几分畸形的热闹与喧嚣。
镇中最大的一栋三层木楼,挂着“醉仙楼”的斑驳招牌,既是客栈,也兼营酒肆,乃是三教九流信息交汇的核心场所,也是打探消息的最佳去处。
李不言拣了一个靠窗的、最能观察全局也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本地特产、入口灼喉如刀割的“烧刀子”,随意点了几碟卤豆干、花生米之类的下酒小菜。他看似在自斟自饮,目光低垂,实则全部的注意力,都已如同最精细的蛛网,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捕捉着大堂内每一桌的交谈,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分析着其中可能蕴含的价值。
酒客们谈论的话题杂乱而喧嚣,多是关于山货的行情、马帮的路线,或是某些不知真假的江湖轶事。偶尔,也会有人压低声音,提及“唐门”二字,语气中无不带着一种混合了敬畏、羡慕与深深忌惮的复杂情绪。
“……听说了吗?唐家堡里头,最近好像不太平。”邻桌一个穿着绸衫、像是小商贩的中年人,对同伴神秘兮兮地低语。
“嘘!你不要命了?!唐门的事,也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同伴立刻紧张地左右张望,才小声道:“不过……风言风语是有点,听说是内宅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连好几位常年在外、不管俗务的长老,都被紧急召回去了……”
“是啊,动静不小。连一向在江湖上行走、素有侠名的‘千手观音’唐雨姑娘,前几日都被人看到急匆匆地回堡了……”
内宅出事?长老回归?“千手观音”唐雨?
李不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唐门内部若真有变故,对于他这个外人而言,或许是危机,但也可能隐藏着意想不到的机会。而这位“千手观音”唐雨,据闻是唐门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弟子之一,不仅暗器手法已臻化境,更难得的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颇有清誉,或许……会是一个相对容易接触,甚至可能建立沟通的突破口。
但他更深知,越是这种内部权力动荡、局势微妙的时刻,像唐门这样的古老世家,对外人的防范只会更加严密,如同受惊的刺猬,竖起所有的尖刺。如何能见到这位唐雨姑娘,并且取得她哪怕一丝一毫的信任,无疑是横亘在面前的最大难题。
正当他沉浸于思索,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时,客栈门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与店内氛围格格不入的喧哗与骚动。
只见几个穿着统一藏蓝色劲装、神色倨傲、眼神锐利的精悍汉子,如同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华服公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那公子哥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袋浮肿深重,嘴唇泛着诡异的紫色,一副长期沉溺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但他腰间悬挂的那块龙凤呈祥羊脂玉佩,莹润无瑕,价值连城,身后随从虽然刻意收敛,但那沉稳的步伐、高鼓的太阳穴,无不显示出他们皆是内家功夫不俗的好手,绝非普通家丁护院。
“掌柜的!死了吗?没看到贵客临门?赶紧的,把你们这儿最好的、临街的雅间给本公子收拾出来!再把窖藏最久、最烈的酒,和最拿手的招牌菜都给爷端上来!”那华服公子大大咧咧地嚷道,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张扬,目光如同巡视领地的秃鹫,扫过略显嘈杂的大堂,在经过窗边独坐、斗笠压得很低的李不言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却冰冷如毒蛇的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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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不言的心头,警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荡开一圈涟漪!这几人,表面看起来像是某个大家族出来游山玩水的纨绔子弟及其护卫,但他们落脚的步伐过于沉稳一致,呼吸气息内敛绵长,尤其是那为的华服公子,看似脚步虚浮,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但他那双偶尔掠过的眸子深处,却隐藏着一股与外表截然不符的凌厉与残忍。而且,他们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以如此招摇过市的方式进入这间客栈,未免太过刻意,像是……故意在吸引某些人的注意力?
他不动声色,依旧维持着那副落魄旅人的姿态,端起酒杯,凑到唇边,仿佛被劣酒的辛辣呛到,微微咳嗽了两声,借此掩饰自己愈锐利的目光扫视。暗中,丹田内力已如同苏醒的潜龙,开始缓缓提聚,周身的感知力被提升到极限,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酒菜很快被诚惶诚恐的掌柜和小二送入雅间,客栈大堂暂时恢复了之前的喧嚣与平静。觥筹交错声,谈笑声,似乎掩盖了刚才那短暂的不和谐插曲。
但李不言心中的那根弦,却越绷越紧。他隐隐感觉到,几道若有若无、却带着明确指向性的冰冷气机,如同无形的蛛丝,已经穿透了木板的隔阂,牢牢锁定了他所在的这个角落。这绝非错觉!是慕容家的追兵如此之快就渗透到了这里?还是……自己不小心卷入了此地其他的恩怨漩涡?亦或是,这本身就是针对他而来的、另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他决定以静制动,后制人。放下酒杯,伸出食指,蘸了杯中那浑浊烈性的酒水,在油腻的桌面上,看似漫无目的地划动着一道道无意义的线条与水渍,实则脑海中心念电转,如同最精密的沙盘,飞推演着从雅间、楼梯、大堂各个方位可能起的攻击路线,以及自身最有效、最简洁的反击角度与步伐。“不语”刀那冰冷而熟悉的刀鞘,就静静倚靠在他的手边,传来一丝丝令人心神沉凝的安定力量。
约莫过了一炷香略显漫长的功夫。雅间那绣着俗艳牡丹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那华服公子摇着一柄描金折扇,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走了出来,嘴里嘟囔着:“什么破地方,连个像样的净手之处都这般难寻……”看似是要下楼去后院方便。
就在他经过李不言桌旁,两人身影交错的那一个瞬间——
异变陡生!
华服公子脚下仿佛被什么东西(或许根本就是他自己刻意)绊了一下,出一声夸张的“哎呦!”,整个人的重心瞬间失去平衡,带着一股看似无意、实则隐含内劲的力道,猛地向端坐不动的李不言撞来!
与此同时!他手中那柄一直摇动的描金折扇,“唰”地一声完全展开!扇面绘着精美的山水,看似是为了在空中保持平衡,遮挡那“狼狈”的姿态。但在那展开的扇面边缘,几根特制的、比寻常扇骨更细更坚硬的乌木扇骨尖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幽蓝光芒!悄无声息地、毒蛇吐信般,刺向李不言肋下最为脆弱的章门穴!角度刁钻,度奇快!
而他那几名原本散布在周围的随从,也在这一刹那,如同收到了无声的指令,身形看似无意地挪动脚步,或靠近楼梯口,或封住通往大门的路径,或占据窗口方位,隐隐然已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封死了李不言所有可能闪避或突围的路线!
偷袭!而且是配合默契、计划周详、一出手便是致命毒招的偷袭!
手法阴狠刁钻,伪装巧妙,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绝非普通江湖客或地痞流氓所能为!这分明是经过严格训练、精通合击与刺杀之术的专业好手!
电光火石之间,生死悬于一线!
李不言动了!
他并未仓促起身,那样只会让自己彻底暴露在后续更猛烈的攻击之下。而是坐着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违背常理地向后平滑了半尺!这半尺的距离,在高手眼中,便是生与死的天堑!那淬有剧毒的扇骨尖端,带着一丝阴冷的劲风,堪堪擦着他的衣衫掠过,刺在了空处!
同时!他一直垂在桌下的左手,如同黑暗中潜伏已久的猎豹,骤然探出!五指弯曲如钢钩,带着撕裂空气的轻微嘶鸣,闪电般扣向华服公子那持扇手腕的神门穴!意图一举废掉他这最危险的兵器!
那华服公子,或许该称其为“毒公子”孙淼,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与惊骇,显然没料到李不言在如此突兀的袭击下,反应竟能如此迅捷精准!但他变招亦是奇绝伦!折扇猛地一合,坚硬的扇骨瞬间化作一根短棍,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点向李不言掌心蓄力的劳宫穴!劲风扑面,显示其内力修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不济!
李不言化抓为掌,掌心内力如同蓄势已久的火山,骤然一吐!一股刚猛霸道却又不失阴柔后劲的内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
“嘭!”
一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在两人手掌交接处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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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毒公子”孙淼被这股沛然莫御的力道震得气血翻腾,脸上瞬间闪过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蹬蹬蹬”向后连退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看向李不言的眼神中,已尽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之色。他显然严重低估了这个看似落魄的斗笠客,那深藏不露的雄浑内力修为!
而此刻,那几名随从见主子已然动手并且吃了小亏,也不再有任何伪装,脸上伪装出来的散漫瞬间被凌厉的杀气所取代!纷纷厉喝一声,拔出腰间隐藏的软剑、判官笔、分水刺等奇门兵刃,如同扑食的饿狼,从不同角度狠辣地攻了上来!剑光闪烁如毒蛇信子,笔影纵横似阎罗索命,瞬间将李不言周身方圆丈许之地尽数笼罩!劲风激荡,吹得附近桌上的碗碟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