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脚步比上山时更显沉重。
并非体力不济,而是墨先生那寥寥数语,如同暮鼓晨钟,又似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坎,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命运的经纬线上。两条路,两条截然不同、却都布满荆棘与死亡的险途,清晰地横亘在眼前,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撼动慕容世家那棵根系深植于权力与黑暗土壤的参天巨树。
北上京城,如同孤剑直刺龙庭,凶险异常,九死一生,但若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或可直捣黄龙,一击致命。西入巴蜀,则如潜入深林,联合毒蛇般的唐门,剪除慕容家羽翼,徐图渐进,看似更为稳妥,且关乎柳轻轻那万中无一、渺茫如风中残烛的生机……
李不言立于黄山脚下,最后一次回,望了一眼那隐没于云雾之中的孤绝峰顶,随即毅然转身,将目光投向西方的天际。那里,层峦叠嶂,云雾深处,便是传说中神秘莫测、自成天地的巴蜀之地。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柳轻轻苍白而决绝的脸庞,浮现出她锁骨下方那抹刺眼邪恶的青黑蛊印,更清晰地回响起她那一声耗尽生命与情感的“李郎”……
仇恨,固然要报,必须血债血偿!但若能有机会,解开她身上那非人的枷锁,哪怕这希望只有万分之一,渺茫得如同黑夜中的萤火,也值得他押上一切,去搏上一搏!
心意既定,便不再有丝毫彷徨。他压低了宽边斗笠,掩住大半面容,将那柄形式奇古的“不语”刀用粗砺的麻布层层裹了,负在身后,装扮成一个满面风霜、沉默寡言的寻常赶路人,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西行的人流。
然而,慕容家那张无形的大网,其严密程度,远比他最坏的预估还要可怕。这张网不仅织得密,而且撒得极广,仿佛无处不在的眼睛,在阴影中窥视着。
离开黄山不足百里,刚刚进入江西地界,李不言那经过无数次生死磨砺、早已变得如同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便隐隐向他出了警示——他被人盯上了。
那是一种如芒在背、挥之不去的感觉。并非一道固定的视线,而是若有若无、来自不同方向、不同身份的“眼睛”。有时是路边茶摊上那个看似憨厚的伙计,递过茶水时那短暂的一瞥;有时是身后不远处那个挑着担子、脚步却异常沉稳的货郎;有时甚至是前方岔路口,那个牵着孩童、眼神却锐利得不像妇人的村姑……
他们如同附骨之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靠近惊动,也绝不跟丢,像一群最有耐心的猎犬,等待着最佳的攻击时机。
李不言心中冷笑,慕容家为了他这“钦犯”,还真是下了血本。他故意绕开官道,穿行于鸡犬相闻的集镇,跋涉于荒草丛生的乡野,时而骤然加快脚步,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密林之中,时而又刻意放缓,混入喧嚣的集市人流,试图扰乱对方的判断,甩掉这些讨厌的尾巴。
但对手显然也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追踪与反追踪的技巧极为高明,总能在他以为已经摆脱时,再次如同幽灵般出现在视线的边缘。
这猫鼠游戏持续了数日,空气中的杀意,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越来越浓。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将天边的云霞染得一片凄艳。李不言行至一处名为“野三坡”的险要之地。但见两侧山崖如同被巨斧劈开,陡峭如削,猿猴难攀。中间仅有一条狭窄的官道,如同蜿蜒的毒蛇,在昏黄的光线下向前延伸,这是通往西面的必经咽喉。天色阴沉下来,山风开始呼啸,卷起地上的沙石,吹得道旁枯黄的野草簌簌作响,更添几分肃杀与荒凉。
李不言心知肚明,此地山势险恶,道路狭窄,乃是设伏狙击的绝佳场所,堪称天生的“死地”。那些跟踪者迟迟不动手,恐怕就是要耐心等待,等他自行踏入这精心挑选的……瓮中!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刻意放缓了脚步,看似疲惫地前行。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五指已悄然虚握,搭在了背后那被粗布包裹的刀柄之上。体内那新近领悟、愈圆融的内力,如同蛰伏的江河,开始缓缓流转,无声无息。他的感知力被提升到极限,如同水银泻地,向四周的每一寸空间蔓延开去,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声响与气息。
左侧山崖上方,约三十丈处,一道呼吸声细微而绵长,带着一种猎手特有的耐心,一人,应是远程弩手。
右侧茂密枯黄的灌木丛中,两道气息略显浮躁,带着按捺不住的杀意,两人,近战好手。
而前方道路转弯的视觉死角之后,杀气最为浓烈、凝聚,如同即将喷的火山,至少三人,是此次伏击的主力。
一共六人。气息皆沉稳有力,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好手,单打独斗或许比关外“七杀阵”稍逊半筹,但在此地设伏,彼此配合定然更为默契,威胁更大。
李不言的嘴角,在斗笠的阴影下,勾起一丝冷冽如冰的弧度。既然避不开,躲不掉,那便……杀出去!正好用这些慕容家爪牙的鲜血,来进一步磨砺他新近领悟、尚需实战检验的刀意!他的刀,需要饮血,需要更强的血来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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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旧维持着那副毫无防备的赶路姿态,一步一步,走向那死亡转角,仿佛对周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机毫无所觉。
就在他的左脚刚刚踏过转弯处那块标志性的青黑色界石之时——
“咻!咻!咻!”
三支淬着幽蓝寒光、显然是见血封喉剧毒的弩箭,成品字形,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从左侧山崖居高临下,激射而至!角度刁钻毒辣,彻底封死了他向上或向侧面腾挪闪避的所有空间!
几乎就在弩箭离弦的同一刹那!右侧灌木丛中寒光爆闪!两把挥舞起来如同泼风般的细长弯刀,卷起一片凌厉刺骨的刀光,一人伏身贴地,刀光如匹练般横扫李不言双腿!另一人则腾空跃起,刀锋带着开膛破肚的狠厉,直斩他的腰腹!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狠辣异常!
而正前方,那杀气最浓之处,三条黑影如同从地狱中窜出的恶鬼,猛地现身!居中一人手持沉重的鬼头大刀,没有任何花哨,带着劈山裂石之势,当头猛劈而下!左侧一人手臂一抖,一条乌黑的链子枪如同毒蛇出洞,枪尖一点寒星,直刺李不言心口,快如闪电!最后一人身形最为鬼魅,双手戴着一对黑黝黝、不知何种金属打造的铁爪,悄无声息,却又疾如流星般抓向李不言背心致命大穴!
上下左右,前后夹击!天罗地网,绝杀之局!算计精准,配合默契,务求一击必杀,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这等阵势,换做一月之前、尚未领悟新刀意的李不言,纵然能凭借绝的轻功和反应避开头脸要害,也难免被重创,甚至殒命当场。
但此刻的李不言,心境却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漠然。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世界仿佛在他眼中变慢了。
刀意,起于杀机未之时,动于雷霆降临之先!
在那三支弩箭刚刚离弦、弦音未散的瞬间,他的身体已如同失去了所有重量,又如同柳絮般随风而动!间不容之际,他竟以一个违背常理、不可思议的微小角度,如同游鱼般微微一晃、一侧!
嗤!嗤!嗤!
三支毒弩几乎是贴着他的衣衫掠过,强劲的力道甚至带起了他衣角的碎片,最终狠狠钉入他身后半步远的地面,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与此同时,一直被粗布包裹的“不语”刀,终于出一声清越的龙吟,悍然出鞘!
没有漫天耀眼的刀光,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清冷如九天月华、流转似星河倒泻的光弧,仿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后,而先至!
刀光一闪而逝!快得出了视觉捕捉的极限!
右侧扑来的两名刀客,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冰凉的触感,随即,那挥舞泼风刀的手臂便失去了所有力量!“当啷!”两把弯刀几乎同时坠地!直到此时,剧痛才猛地传来,两人低头,惊骇欲绝地看到自己手腕处平整的切口,以及那喷涌而出的鲜血!他们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踉跄倒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李不言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刀势行云流水般回转,精准地迎向正面那柄势大力沉、已然劈到面前的鬼头大刀!
“铿——!”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巨响在狭窄的山谷中炸开!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溅!
那使鬼头刀的彪形大汉,只觉得一股如同山洪暴般沛然莫御的巨力,沿着刀身猛撞过来!他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那柄沉重的鬼头大刀再也把握不住,脱手飞出,旋转着砍入一旁的山壁!而他整个人更是被这股巨力震得气血翻腾,踉跄着向后倒退七八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脸上已是一片骇然!
而此刻,那毒蛇般的链子枪,枪尖已然触及李不言胸前的衣襟!冰冷的杀气刺得皮肤生寒!
李不言竟依然不闪不避!他空着的左手如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在那千钧一之际,竟精准无比地抓住了枪头后方寸许位置的铁链!旋即手腕一抖,一股阴柔却霸道无比的诡异内力,如同毒龙般沿着冰冷的铁链瞬间传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