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后院,竟是别有洞天。
穿过那条被细密修竹掩映、几乎看不出路径的蜿蜒小径,尽头处是一扇与山壁苔藓几乎融为一体的、毫不起眼的陈旧木制侧门。唐雨步履轻快,身形在竹影间穿梭,如同熟悉自家后院般,显然对这片地形的每一处细节都了然于胸。
李不言紧随其后,步履沉稳,气息内敛。他心中的警惕并未因暂时的安全而有丝毫放松,如同绷紧的弓弦,感知着四周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但表面上,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略显落拓的游侠模样,斗笠下的目光平静无波。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疾行,很快便将落霞镇那点残存的喧嚣彻底抛在身后,步入了一片更加茂密、更加幽深的竹林。竹竿挺拔,直指苍穹,竹叶层层叠叠,将本就稀薄的天光过滤得更加昏暗。林间雾气氤氲,带着竹叶清苦的气息和泥土的湿润,萦绕不散,更添几分神秘与未知的压抑。
“木兄似乎……并非蜀中人氏?”走在前方的唐雨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穿透竹叶的沙沙声传来,如同玉石轻叩,看似随意的一问,却仿佛带着无形的探针。
“四海为家,漂泊无根,偶入宝地,见识山川之秀。”李不言答得谨慎,言辞滴水不漏,如同在薄冰上行走。
“观木兄方才身手,动静之间,刀意凛然含煞,收由心,绝非寻常江湖游侠所能企及。”唐雨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侧过半边清丽的脸颊,那双清澈却锐利的眸子,仿佛能穿透斗笠的阴影,直刺李不言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这等境界,非历经生死搏杀、与真正顶尖高手性命相搏而不能得。木兄……可是与中原那如日中天的慕容家,有什么化解不开的过节?”
李不言心中骤然一震!暗赞此女心思之缜密,洞察力之惊人,远非常人可比。她竟能从方才那短暂到极致的交手瞬间,窥破自己刀法中隐含的、与欧阳克那等绝顶高手生死相搏后留下的独特印记与煞气,甚至能敏锐地联想到势力庞大的慕容家!看来,唐门虽偏居巴蜀,但其对中原江湖的动向,绝非一无所知,其情报网络,恐怕远外人想象。
他略一沉吟,知道在此等聪慧之人面前,一味地隐瞒与推诿,反而会引来更深的怀疑与戒备,不如抛出部分事实,以换取有限的信任。他声音平稳,半真半假地答道:“唐姑娘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不瞒姑娘,在下确与那慕容家,有些难以化解的……私人恩怨,不得已,只得远走江湖,避其锋芒。”他刻意隐去了桃花坞惨案、柳轻轻以及前朝宝藏等最核心的隐秘,这些牵扯太深,水太浑,绝非此刻能够和盘托出的时机。
唐雨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白皙的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定,也不再就此深究下去,转而将话题引开,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示:“慕容世家近年来野心勃勃,触角伸得极长,对这山川险固、物产丰饶的川蜀之地,也早已非旁观之势。至于那百毒叟孙乾……”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此人性情乖戾,向来独来独往,只凭自身好恶行事。但据我唐门所知,近月以来,他似乎与某些……外来的、身份隐秘的势力,走动得颇为频繁。”
她这话语说得含蓄,但其中的暗示已如暗夜中的灯塔般清晰——百毒叟很可能已与慕容家有所勾结,至少,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联系与合作。
李不言心中了然,这更进一步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慕容家为了将他这个“隐患”彻底清除,可谓是不遗余力,无所不用其极,连川滇之地这些难登大雅之堂、却手段阴狠的旁门左道,也纳入了驱策利用的范围。这张针对他的网,比他想象的织得更大,更密。
“多谢姑娘提醒。”李不言诚声道,这份情报对他至关重要。
“不必客气。”唐雨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我邀你同行,其一,确实是看不惯孙淼那等仗势欺人、手段下作之辈的行径。其二……”她的话语在这里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我唐门近日……确也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麻烦,内外交困。或许……正需要借助一些……意想不到的外力。”
李不言心念如电光般急转,终于,要接触到唐门内部那漩涡的核心了吗?“姑娘所指的麻烦……可是与贵派内宅近日流传之事有关?”他试探着问道,措辞谨慎。
唐雨终于彻底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李不言。那张美丽却带着英气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清晰可见的忧色与疲惫,她不再掩饰:“木兄是聪明人,洞察力非凡,我也不必再作遮掩。实不相瞒,家父,亦即唐门当代门主唐傲天,于月前闭关修炼本门秘传心法时,不慎……遭人暗算,中了一种极为诡异霸道的奇毒,至今昏迷不醒,气息日渐微弱。”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便被强行压下,“门中几位位高权重的长老,对于继任人选以及解毒之法,意见严重分歧,争执不下。如今堡内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人心浮动。外有百毒叟这等宵小之辈趁火打劫,虎视眈眈,内有隐忧难以平息……唐门如今,正值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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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不言恍然,原来唐门内部动荡的根源在于门主中毒昏迷,权力中枢出现了巨大的真空,从而引了激烈的继承权之争。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危机,足以动摇一个百年世家的根基。但危机之中,往往也蕴含着巨大的契机。若他能在此时,在此事上对唐门施以援手,哪怕只是提供一丝希望,或许就能赢得这个强大势力的友谊与支持,从而为自己对抗慕容家寻得一个坚实的同盟。甚至……或许能借此机会,打探到关于“断肠蛊”解法的蛛丝马迹!
“门主所中,究竟是何种奇毒?竟连贵派精研毒术的各位长老,也束手无策?”李不言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震惊。
唐雨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苦与无力:“是一种只在古老典籍中有过零星记载、极为罕见阴毒的寒属性奇毒,名为——‘碧落黄泉’。”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那名字本身就带着寒意,“此毒毒性极其诡异,非但能侵蚀中毒者的内力根基,更能如同附骨之疽般,缓缓冻结其全身经脉,最终气血凝固,生机断绝。门中虽有几位擅长毒术的长老穷尽心力,翻阅无数典籍,尝试多种方法,却至今……收效甚微,甚至无法遏制毒性蔓延之势。”她抬起眼帘,带着一丝最后的期盼看向李不言,“木兄游历四方,见识广博,不知……可曾听闻过此毒?或知晓任何与之相关的线索?”
李不言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沉凝:“惭愧,在下于毒药一道,所知实在浅薄,如同井底之蛙。此毒之名,今日亦是次听闻。”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不过,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乃是至理。既有此等霸道阴寒之毒现世,天地之间,必然存在着与之相克相化解法。只是我等尚未寻到那关键之物罢了。”他这话既是真诚的安慰,也存了进一步的试探之意,想看看唐门在此事上是否已经陷入绝望,还是暗中另有打算或已知的线索。
唐雨闻言,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希望之光,又黯淡了几分,她轻叹一声,那叹息声在幽静的竹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与沉重:“但愿如木兄所言,天不绝我唐门。如今,几位长老争论不休,但其中一种说法,或许是目前唯一的希望所在——那便是找到传说中位于南疆密林深处的‘火云窟’,取得其中孕育的天地奇珍‘地心火莲’。以此物蕴含的至阳至刚之力,或可化解家父体内的‘碧落黄泉’寒毒。但是……”她秀眉紧蹙,“那火云窟位置缥缈隐秘,古籍记载模糊,且必然遍布天然形成的险恶机关与守护凶兽……寻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希望……何其渺茫。”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脚下不停,不知不觉间已穿过了这片幽深的竹林。眼前景象豁然开朗,视线再无阻碍!
只见一座气势恢宏、宛如巨兽蛰伏的庞大山堡,依着前方险峻无比、猿猴难攀的陡峭山势层层叠叠而建!高大的堡墙呈现出一种沉肃的玄黑色,不知以何种材料铸就,在常年云雾的侵蚀下,显得斑驳而古老。墙头碉楼林立,如同巨兽背脊上竖起的尖刺,其间隐约可见身着深色劲装的人影无声巡逻,戒备之森严,远寻常武林门派。整座唐家堡笼罩在巴蜀特有的、仿佛永远不会散去的缥缈云雾之中,若隐若现,更添无穷神秘与压迫之感。
唐家堡,终于到了。
走近那扇巨大、厚重、紧闭的玄铁堡门,一股混合着古老木材、金属、草药以及若有若无、令人皮肤微微刺痛的奇异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沉淀了数百年的肃杀与威严。守门的八名唐门弟子,皆身着统一的藏青色劲装,眼神锐利如鹰,腰佩短刃,手臂上隐约可见特制的机括袖箭。他们见到唐雨,立刻停止巡视,齐刷刷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声音低沉而有力:“大小姐!”
但当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般扫过唐雨身后、斗笠遮面的李不言时,那毫不掩饰的审视、警惕,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几乎凝成了实质,仿佛在掂量这个陌生来客的分量与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