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之内,无日无月,唯有万千剑意如亘古不变的潮汐,起伏涨落,永不停歇。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空间被压缩成剑与意志的囚笼。
李不言盘膝坐在那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石碑之前,双目紧闭,呼吸悠长几近于无。他的心神,早已彻底脱离了肉身的束缚,沉入了一种玄之又玄、妙不可言的悟道之境。他不再刻意去“思考”,不再去“寻求”,而是让自己化身为一座无形的桥梁,一道沟通的媒介,自然而然地连接着手中紧握的“不语”刀,眼前沉默的古老石碑,以及那弥漫在虚空深处、源自太古洪荒的浩瀚“寂灭”真意。
初始之时,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剑冢之中积累了千年万载的庞杂剑意,如同无数柄无形却有质的锋利钢针,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疯狂地冲击、穿刺着他布下的护体罡气,更试图钻入他的识海,搅乱他的心神,将他同化,或者彻底撕碎。那些古剑主人生前残留的不甘剑鸣、陨落时的怨恨嘶吼、漫长岁月中的寂寥叹息……种种强烈而负面的情绪碎片,交织成一片混乱而狂暴的精神风暴,几乎要将他的自我意识淹没。
李不言谨守灵台一点清明,如同狂风暴雨中灯塔的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他将青冥所授的“刀即是我”心法催动到前所未有的极致。他不去强硬地对抗这些外来的意念,而是尝试着去“感受”它们,去“理解”它们背后蕴含的故事与情绪,甚至以一种海纳百川的胸怀,去小心翼翼地“容纳”它们带来的冲击。
渐渐地,他现了“不语”刀的又一重神异之处。这柄看似古朴无华的刀,在此刻成了他最好、也是最强大的屏障与过滤器。刀身内部那股沉寂的、属于远古寂灭之刀本源的浩瀚力量,仿佛一位沉睡的君王,对于周遭这些纷乱、嘈杂的“臣民”剑意,带着一种源自生命层次和法则层面的天然漠视与无形威压。凡是靠近李不言周身三尺之内的剑意,要么被“不语”刀自然散出的那丝微不可察的寂灭气息悄然消融、化解于无形,要么就如同遇到了天敌的野兽,瞬间变得温顺、驯服,只敢如同卑微的臣子般,在远处小心翼翼地环绕、徘徊,不敢有丝毫的僭越与冒犯。
没有了外界的强烈干扰,李不言的意识变得更加空灵、敏锐。他顺着“不语”刀与黑色石碑之间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的本源共鸣,引导着自己的神念,不断向下沉坠,向着那石碑的根基,向着这片剑冢大地的最深处探寻而去。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在那巨大石碑的底部,被无数道闪烁着金色光芒、由精纯剑意与浩然正气凝聚而成的古老符文锁链层层缠绕、死死禁锢着的一团……难以名状的“存在”。那是一团极度扭曲、不断变幻形态的黑暗,其中充斥着无尽的血色、滔天的恶念、吞噬一切的贪婪以及足以让任何心智健全者陷入疯狂的混乱意识!
域外天魔的残魂!
即便只是被寂灭之刀重创后残留的一缕微不足道的碎片,其散出的那种纯粹到极致的邪恶与混乱本质,依旧让李不言的神念如同被灼烧般剧痛,灵魂深处传来一阵阵本能的颤栗与强烈的排斥感,几欲作呕。他毫不怀疑,若非有这石碑镇压,有这万千剑意形成的煌煌正气大阵日夜不停地消磨,这缕残魂一旦出世,必将酿成席卷天下的浩劫!这也让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论剑阁世代守护于此的沉重责任与巨大牺牲。
与此同时,通过与石碑的深度共鸣,他也更清晰、更直观地感知到了膝上“不语”刀的本质核心。那并非世人所理解的、单纯的毁灭与杀戮之力,而是一种更为宏大、更为根本的法则体现——极致的“归寂”。是万物运行的终点,是能量与物质的最终归宿,是一切动态重归于静态、一切“有”复归于“无”的自然规律。它代表的,是一种秩序,一种平衡,而非单纯的破坏。
然而,越是接近这法则的本源,李不言越是心生敬畏。他明悟到,如此越凡俗理解的强大力量,若无相应坚韧、通透、脱的心境去驾驭,其结果必然是先伤己,后伤人。如同稚童挥舞千斤巨锤,未伤敌,先自损。那位炼制此刀、并施加下重重封印的远古大能,其用意恐怕并非是因为畏惧这股力量,而是一种深沉的慈悲与远见。他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能够真正理解“寂灭”真意,明白其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循环”与“平衡”,并愿意承担起这份法则守护者职责的传承者出现。
三日的光阴,在这深层次的灵魂洗礼与大道感悟之中,如同白驹过隙,弹指即逝。
当李不言再次“醒来”时,他周身的气息已然生了翻天覆地的、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之前的他,像是一柄刚刚淬火完成、锋芒毕露的绝世宝刀,寒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而现在的他,所有的锋芒、所有的锐气,都已尽数内敛,深深地藏纳于骨血神魂之中。整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波澜不兴,平静无波,内里却蕴藏着难以测度的深邃与力量;又像是一座沉寂了万年的火山,外表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与岩石,安静祥和,却无人敢忽视其下那足以毁天灭地的炽热熔岩。他的眼神,若是细看,会比以往更加深邃,更加平静,那瞳孔深处,仿佛映照过了开天辟地的混沌,也目睹过星辰归寂的终点,沉淀下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符的、万古沧桑般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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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体内那原本需要数月甚至更久才能痊愈的沉重伤势,在这三日之中,受到黑色石碑自然散出的、那丝精纯到极致的古老寂灭气息(这气息对他人或许是剧毒,但对同源的李不言而言却是大补)的不断滋养与修复,竟然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不仅断裂扭曲的经脉被彻底理顺、加固,变得比以往更加宽阔坚韧,连那受损的神魂,也得到了极大的温养与弥补,灵台一片清明透彻。他的内力,不仅完全恢复到了巅峰状态,更是被反复锤炼,祛除了所有的杂质,变得无比精纯、凝练,如同水银般沉重而灵动,并且内力之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悸的“寂灭”韵味。这丝韵味,让他的真气品质,生了质的飞跃。
而他对于“刀即是我”这一心法的领悟,更是水到渠成般地突破到了一个全新的、前所未有的高度。刀,不再仅仅是他手臂的延伸,不再仅仅是心意相通的伙伴。此刻,“不语”刀仿佛真正成了他意志的具象化化身,是他对“寂灭”这一天地法则理解的唯一载体,是他道途的延伸。他甚至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了下一重更为玄奥境界的门槛——“我即是刀”。那是一种人与刀,灵与肉,意与法则的彻底融合。到了那时,人与刀再无分别,念动之间,天地万物皆可为刀,亦可在他一念之间,归于永恒的寂灭。那将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境界!
“嗡……”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轻微却清晰的空间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漾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这是剑冢入口石门即将再度开启的预兆,也是三日之期已满的提醒。
李不言缓缓地、带着一种仿佛从万古长梦中苏醒过来的悠长节奏,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眸深处,那抹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深邃,仿佛蕴含着星辰生灭的奥秘。他站起身,拂了拂青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然后对着面前那尊沉默伫立、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重量的黑色石碑,神情肃穆,无比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礼,敬的是远古大能的慈悲与封印。
敬的是论剑阁历代先辈的守护与牺牲。
敬的是这柄选择了他、与他命运交织的“不语”刀。
亦是对那玄奥莫测的“寂灭”大道,表达一份最初的敬畏与探寻之心。
此行,他收获的,绝不仅仅是实力的飞跃式提升。更重要的是,他拨开了笼罩在身世与仇恨之上的重重迷雾,看清了自己肩上所背负的、远个人恩怨的沉重责任与宿命,明确了未来那漫长而凶险的前路方向。
他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迈开沉稳的步伐,沿着来时的路,向着那透来微弱光线与空间波动的入口走去。奇异的是,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他所过之处,那些插在地上、饱饮鲜血、见证历史的古老剑器,似乎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与剑冢核心同源、并且得到了认可的独特气息,竟不由自主地、自地出了一阵阵低沉而富有韵律的轻鸣。那鸣响不再充满攻击性与排斥,反而像是一种肃穆的致意,一种对新生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同类”的认可,又仿佛是在为一位即将远行的王者,奏响低沉而古老的送别曲。
当他一步踏出那幽深的通道,重新感受到外界略显刺眼的自然天光,呼吸到那带着草木清新与自由气息的空气时,一直守候在石门之外的玄真子长老和神秘的白衣女子“影”,几乎在同一时间,眼前皆是一亮,脸上难以抑制地露出了惊容。
此时的李不言,依旧是那身略显朴素的青衫,依旧是那副清瘦挺拔的身形,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已然生了迥异于前的蜕变!他站在那里,身形似乎并未如何高大,却奇异地给人一种与周围的山川、流云、乃至吹拂的微风都完美融为一体的和谐感,仿佛他本就是这自然画卷中的一部分。然而,在这种和谐之中,又透着一股然物外、卓尔不群的孤高与深邃。尤其是他手中那柄依旧黝黑古朴的“不语”刀,虽然外表没有任何变化,但落在玄真子和“影”这等高手眼中,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不安的冰冷死寂,而是一种深沉的、内蕴乾坤宇宙般的厚重与神秘,仿佛多看几眼,连心神都要被吸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