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西域亘古不变的主人。
它携着塔克拉玛干的细沙,掠过白龙堆那嶙峋的白色土丘,出如同亡魂低泣般的呜咽。李不言的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影在广袤而苍凉的地平线上,显得既孤独又坚定。他离开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雅丹地貌已有数日,脚步依旧不疾不徐,如同遵循着某种天地间固有的韵律。
但他的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警觉。
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看似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实则已将沿途的一切尽收“眼底”。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那经过寂灭刀意千锤百炼、已然凡的灵觉。每一个身负兵刃、气息沉凝的江湖客,每一支驼铃叮当、却可能暗藏杀机的商队,甚至是在路边蜷缩着、看似无害的牧民,都会在他那无形的感知网络中,激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他尤其关注的,是那些周身萦绕着阴寒属性内力波动的人。这种内力,与苏芸冉那纯净深邃、如同月下幽泉般的幽冥之力形似而神非,更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邪异与驳杂。他会如同最耐心的沙漠狐,在安全的距离外,以灵觉细细品味其内力运转的独特轨迹,感知那阴寒中蕴含的意韵——是贪婪?是暴戾?还是某种更深沉的、与楼兰地宫中那古魔气息隐隐共鸣的堕落?
这绝非无的放矢。他有一种直觉,那看似偶然遭遇的沙蝎帮,其所修的诡异掌力,绝非孤立的存在。在这片龙蛇混杂、法度难及的西陲之地,或许正潜藏着一条与幽冥教、甚至与那被万古封印的恐怖存在有所勾连的、危险的暗流。他必须弄清楚这其中的关联,不仅是为了苏芸冉可能面临的潜在威胁,更是为了……他自己那与寂灭本源愈紧密相连的宿命。
脚下的土地,无声地诉说着变迁。无垠的金色沙海渐渐被黑石嶙峋的戈壁滩所取代,视野的尽头,开始出现了连绵起伏的、覆盖着枯黄草皮的矮山轮廓,如同大地疲倦的脊梁。空气中那令人咽喉灼烧的绝对干燥,也悄然掺入了一丝来自南方草原的、微乎其微的湿润水汽,预示着前方环境的改变。
就在这天地色调悄然转换之际,一座土黄色的、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毫无生气可言的城镇轮廓,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白草滩。
这个名字听起来带着几分荒凉的诗意,但亲眼所见,只会感到一种粗粝的真实。它根本配不上“城”的称谓,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杂乱无章的、被时光与风沙遗忘的原始聚居地。无数低矮的、用黄土夯成的房屋,毫无规划地簇拥在一起,密密麻麻,如同附着在干涸河床上的蚁穴,蔓延出一片令人窒息的土黄色。
尚未走近,一股庞大而复杂的、如同实质般的混合气味便如同巨浪般汹涌而来——浓烈的牲口粪便味、人体经年不洗的酵汗酸味、刺鼻的廉价香料味、烤馕焦糊的烟火味、还有某种劣质酒精挥出的呛人气息……所有这些味道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白草滩的“生机”。
这里是大漠与草原碰撞的前沿,是文明秩序与野蛮规则交锋的灰色地带。长长的驼队拖着沉重的步伐,响着沉闷的铃声,在尘土飞扬的狭窄街道上缓慢移动,穿着各式奇装异服的西域商人用各种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叫卖。面色黝黑、眼神彪悍的牧民,骑着矮壮的草原马,马鞍旁挂着硕大的酒囊和磨得雪亮的弯刀,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而更多的,则是那些腰挎兵刃、目光闪烁、气息各异的江湖客,他们如同游弋在浑浊泥潭中的鳄鱼,隐藏着獠牙,寻找着任何可以撕咬猎物的机会。
一种混乱、粗糙,却又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旺盛生命力的喧嚣,充斥着这里的每一寸空气。这与楼兰古城那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以及地宫中那越凡俗理解的疯狂与毁灭,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仿佛从一个冰冷绝望的噩梦,骤然坠入了一个滚烫、嘈杂、光怪陆离的人间炼狱。
李不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了几分。他天性喜静,这种过于喧嚣混乱的环境,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但理智告诉他,这里是南下行至此处最重要的补给点,清水、干粮、马匹(如果他需要的话),都需要在此补充。更重要的是,这里是消息流转汇聚的十字路口,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是打探关于南海那片未知海域,以及沙蝎帮这个神秘势力的最佳场所。
他默然穿行在那如同迷宫般、充斥着各种气味与噪音的街道上,灵觉如同无形的触手,谨慎地避开那些明显不怀好意的窥探目光。最终,他在一条相对僻静、靠近城镇边缘的巷口,找到了一间客栈。
客栈的门脸极其狭小,招牌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歇脚栈”三个字,字迹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门口的石阶还算干净,没有堆积太多的污物,这在这座城镇里已属难得。
李不言走了进去,要了一间位于二楼最角落、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便能望见远处荒凉山峦的简陋房间。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一炕,一桌,一凳,仅此而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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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未在意这些。放下简单的行囊后,他下到一楼大堂,在靠近楼梯、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坐下。这个位置颇为巧妙,既能将大堂大部分区域和进出门口的人流纳入视野,自身又处于阴影之中,不易引起过多关注。
他只点了一壶此地最常见的、带着浓重涩味的粗茶,和几张烤得硬邦邦、能当砖头使的胡饼。然后,便如同老僧入定般,沉默下来,只是偶尔端起粗陶碗抿一口苦涩的茶水。绝大部分的心神,都已沉入那玄妙的灵觉之中,将其如同一张无形而细密的大网,悄然撒向这喧嚣的大堂。
大堂内人声鼎沸,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浪。赤膊汉子们脸红脖子粗地划着拳,唾沫横飞地吹嘘着各自的“英勇”事迹;几个看似商贾模样的人聚在一起,低声抱怨着沿途税卡的无理和生意的难做;更远处,有人在高声争论着附近两个小帮派为争夺一处水源地而爆的、死了好几条人命的冲突……
这些消息,对于寻常走卒贩夫或是底层江湖客而言,或许有些价值。但对李不言来说,无异于清风过耳,留不下任何痕迹。他需要的是更深层、更关键的信息。
他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气息,仿佛真的成了一个疲惫不堪、在此暂歇的普通旅人。
时间在喧嚣中缓缓流逝。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大堂污浊的地面上投下最后几道昏黄的光柱。
就在这时,邻桌几个刚刚坐下、明显带着兵刃、衣襟上还沾染着未拍干净的沙尘、神色间带着长途跋涉后深刻疲惫的汉子,引起了李不言的注意。他们要了几大碗浑浊的劣酒和一些肉食,在酒精的刺激下,谈话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那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流露出的信息,却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把,清晰可见。
其中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用他那粗糙得如同砂纸的手指,蘸着碗里浑浊的酒液,在油腻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沙磨破了喉咙:“……哥几个,这一趟算是活着回来了……他娘的,差点折在外面……不过,你们听说了没?沙蝎帮那帮龟孙子,最近可是邪性得很,像疯了眼的野狗一样,在到处找什么东西?”
旁边一个身材精瘦、眼神灵活的汉子立刻凑近了些,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怎么没听说!动静大得很!听说连他们那个一向神龙见不见尾的少帮主,‘玉面蝎’韩玉,都亲自带着几个堂主级别的好手,从老巢里出来了,一路往南边扑过去了!那阵仗,啧啧,可是不少年没见过了。”
“南边?”另一个看起来有些憨厚的壮汉挠了挠他那乱糟糟的头,瓮声瓮气地问道,“难道是冲着昆仑山去的?我听人说,那边最近好像不太平,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要出世?”
“屁的昆仑!”刀疤脸汉子嗤笑一声,不屑地摇了摇头,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看他们那急赤白脸的架势,根本不像!倒更像是……冲着更南边,那鸟不拉屎的南海去的!就前几天,还有兄弟亲眼看见,沙蝎帮的人,在集市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拿着真金白银,开出天价,到处招募那些熟悉南海暗流、礁石分布的老船工,条件那叫一个丰厚,眼红的人可不少!”
“南海?”那憨厚壮汉瞪大了眼睛,一脸匪夷所思,“那鬼地方?除了能吞掉整个船队的狂风巨浪,就是水下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暗礁漩涡,连他妈的海鸟飞过去都得掂量掂量,能有什么值得沙蝎帮下这么大血本的宝贝?怕不是失心疯了吧?”
“这他娘的谁说得准呢……”刀疤脸汉子端起酒碗,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哈出一口浓重的酒气,用袖子抹了抹嘴,“不过,沙蝎帮这次开出的价码,可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做不得假。连咱们白草滩这儿,出了名要钱不要命、在海上风浪里搏了大半辈子、外号‘鬼手’的王老七,据说都动了心,正在暗地里跟沙蝎帮的人接触呢!”
“王老七?!”精瘦汉子闻言,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那个老狐狸?他可是出了名的奸猾似鬼,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和天大的好处,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连他都心动了……操!看来沙蝎帮这次,怕是真他娘的下足了血本,所图……绝非寻常啊!”
几人的交谈声到此,又刻意压低了许多,转而议论起其他江湖琐事,但那股因沙蝎帮异常举动而引的惊疑与猜测,却已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这嘈杂的大堂中,激起了只有李不言能感知到的涟漪。
南海?沙蝎帮?少帮主韩玉亲自出动?重金招募老船工?鬼手王老七?
李不言端着那粗糙陶碗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刹那。碗中浑浊的茶水表面,漾开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他心中那根始终紧绷的弦,被这接连而来的关键词,轻轻拨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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