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退去,带走了怨毒与恐惧,却留下了更深沉的死寂,以及那浓得仿佛永远化不开、如同巨大白色裹尸布般的雾气。山林并未因这场短暂的冲突而恢复生机,反而愈沉默,像是被这无边无际的白茫茫扼住了咽喉,连最后一点顽强的虫鸣都彻底噤声。夜色下的雾,不再是朦胧的诗意,而是带着刺骨的湿寒,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穿透衣衫,试图钻进人的骨髓里,将血液也冻结。它不再是单纯的遮蔽,更像是某种活着的、充满恶意的实体,隐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以及随时可能从任何角度探出的致命獠牙。
暴露的位置,如同在黑暗中点燃的烽火,片刻不可停留。多停留一瞬,便多一分被锁定、被围困的危险。
李不言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暂时的栖身之所,那里曾有过跳动的篝火,有过对地图的凝思,但此刻,只剩下危机。脚尖轻点,动作随意而精准,将地上几块不起眼的碎石踢入将熄未熄、只剩一点暗红的火堆灰烬中。“噗”的几声微响,几点火星挣扎着明灭一下,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便彻底归于黑暗与冰冷,连一丝青烟都未曾升起。下一刻,他的身形已如鬼魅般闪出山洞,没入了那浓稠得如同实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雾气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浩瀚无垠的大海,没有激起半分涟漪,瞬息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洞口垂落的藤蔓微微晃动,是唯一能证明他曾在此停留的痕迹,但也很快被翻涌的雾气淹没。
雾,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伙伴,也是他必须战胜的最大敌人。
他在雾中穿行,脚步轻盈得如同灵猫踏雪,落地无声,甚至连踩碎一片枯叶的声响都未曾出。体内的寂灭刀意被运转到前所未有的极致,这股源自灵魂本源、象征着终极虚无的力量,不仅将他自身的呼吸、心跳、体温乃至生命气息收敛压缩到近乎虚无,如同一块会移动的冰冷山石,甚至在他周身形成了一道极淡、极难察觉的无形力场,将靠近的粘稠雾气都微微排开寸许,使得他的灰衣未曾被完全打湿,行动间少了几分滞碍,也多了一丝与这湿漉世界格格不入的“干燥”。他的灵觉,如同最敏锐的蜘蛛,将无数无形的丝线向着四周的迷雾深处蔓延开去,谨慎地感知着任何一丝不谐的波动——不仅是风声的异样,水汽的流向,泥土下微小的震动,甚至包括那雾气本身流动时产生的、几乎无法感知的微妙滞涩。
这雾,绝不寻常。李不言心中了然,如同明镜映照秋水。它并非纯粹由山间水汽凝聚而成,其中似乎混杂着一丝极淡、却又极其隐秘的异样气息,若有若无,如同跗骨之蛆,带着一股阴沉的、粘滞的精神力量,无声无息地试图渗透、缠绕人的心神,放大内心深处的焦躁与不安,滋生莫名的恐惧。若非他灵觉敏锐远常人,心神坚毅如铁,又身负寂灭刀意这等至阴至寒、万邪不侵、近乎法则本源的意境,恐怕也难以察觉这雾中隐藏的险恶用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心烦意乱,气血浮动,最终露出致命的破绽。
“不止是苗人……”李不言心中雪亮。黑石寨那几个巫老的法力,驱使虫豸、运用些瘴毒尚可,但绝无可能布下如此规模宏大、笼罩山峦,且能持续不断地施加精神干扰的诡雾。这背后,定然还有他人插手,而且手段高明,深谙奇门遁甲、精神异力之术,对这片地域的气机流转有着相当的了解。是沙蝎帮请来的西域异人?那些常年在死亡沙漠与幻象打交道的老狐狸?还是中原那“上面”圈养的、精通各种左道旁门的奇士?抑或是那无孔不入、底蕴深不可测的“影楼”所展现的另一面?目的无非二者:一是以此雾为牢,结合复杂地形,困住他,拖延时间,等待更强大的力量到来,形成合围;二是逼他在迷雾中不断消耗心神体力,如同温水煮蛙,直至精神疲惫,反应迟钝,露出那稍纵即逝的致命破绽。
他不动声色,如同最狡猾的狐狸,立刻改变了行进的方向。不再沿着任何看似可能存在的、野兽踩出的小径或猎人留下的模糊痕迹行走,那些路径,此刻很可能已成为通往陷阱的指路标。他专挑那些陡峭难行、岩石嶙峋、藤蔓密布、几乎不可能有人迹的地方前行。浓雾虽大,遮蔽视线,混淆方向,却难阻他感知山川地势那微弱而永恒的气脉流动。他仿佛与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山林产生了某种玄妙的联系,能“听”到山石的沉默与坚韧,“嗅”到地脉的深沉呼吸,“触摸”到风穿过不同峡谷时留下的细微印记。他如同一个在迷宫中生活了一辈子的、最老练的猎人,在绝对的混沌与视觉的盲区之中,凭借着越五感的直觉和对“势”的把握,悄然变换着方位,在湿滑的岩石、盘错的树根、垂落的藤蔓间留下无数似是而非、足以误导任何追踪高手的痕迹。
时间在浓雾中失去了意义,仿佛陷入了一片粘稠的泥沼。唯有体内真气那冰冷而稳定的流转,如同沙漏中的细沙,还能勉强计算着光阴的流逝。行约莫一个时辰,或许更久,前方终于传来了一丝不同的、打破这死寂单调的声响——微弱却持续的水声,潺潺沥沥,带着山泉特有的清冽,提示着一条隐匿在深邃山涧中的溪流的存在。水,是生命之源,也能扰乱一切气息的残留,是摆脱追踪、混淆天机的天然助力,尤其是在这等迷雾笼罩、五感受限的环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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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不言心神微动,正欲向着那充满诱惑的水声传来的方向靠近,借助水流彻底抹去自己的痕迹。然而,就在他脚步将动未动的刹那,却蓦然一顿,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又迅恢复那种内敛的松弛。他周身那无形的寂灭力场,如同最精密的水面,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周围自然水汽和流动雾气截然不同的、带着阴邪意味的波动,如同清澈溪流中混入的一滴污血。
他凝目望去,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重重迷障。溪流对岸,浓雾如同厚重的白色帷幕,但在那翻滚不息的白色深处,隐约可见两点幽绿色的光芒,如同荒废千年古墓中飘荡的磷火,冰冷、死寂,不含一丝活物的温度与情感,正毫无感情地、直勾勾地“凝视”着他这个方向。一股阴冷、怨毒、仿佛凝聚了无数绝望与诅咒、来自九幽黄泉深处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水银般弥漫开来,悄然渗透,与周围潮湿的、尚带一丝山林野性生机的雾气格格不入,形成了一种令人头皮麻、脊背生寒的诡异对立。
不是活物。
甚至不是有形的实体。
是某种经由极其恶毒的邪法炼制、驱役的……阴秽能量之物,是怨念与邪力的聚合体。
李不言眼神微冷,如同瞬间覆上了一层北国荒原的寒霜。果然,幕后之人不仅手段狠辣果决,而且行事毫无底线,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种驱役邪祟、有伤天和、为正道所不容的诡异手段都用了出来。看来对方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彻底留在这片群山之中,让他永远沉默,连同他身上的秘密一起,埋葬于此。
那两点幽绿光芒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李不言那带着寂灭意味的注视,骤然闪烁了一下,光芒大盛!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凝聚、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摄魂寒意,如同无形的、淬毒的冰锥,穿透重重浓雾的阻隔,无视了物理的空间距离,带着尖锐的精神嚎叫,直逼李不言的眉心识海!与此同时,四周原本只是遵循自然规律缓慢流动的雾气,仿佛被注入了狂暴而邪恶的生命力,疯狂地翻滚、咆哮、凝聚,幻化成无数只扭曲、苍白、指甲尖利如同匕的手臂,带着凄厉得能刺破耳膜的呜咽风声,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每一个可能的角度,同时抓向李不言!要将他紧紧缠绕,拖入那无尽的、绝望的、永世不得生的雾渊深处!
是幻术?作用于精神,制造最深沉的恐惧与混乱,从内部瓦解意志?还是实质的能量攻击?能够真正侵蚀肉体,冻结气血?亦或是两者兼备,虚实相生,真真假假,让人心神失守的同时,肉身也遭受重创,防不胜防,最终精神崩溃,肉身腐朽?
李不言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万古青松,扎根于磐石,不闪不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眼前这骇人的景象,不过是戏台上拙劣的表演。在那蕴含着恐怖精神冲击的绿光即将触及他眉心皮肤、那无数苍白鬼手带着刺骨寒意即将抓攫到他衣角的刹那——
他眼中猛地爆出比这深沉夜色更加浓稠、更加纯粹、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终极黑暗!那不是光线的缺失,而是一种吞噬一切、否定一切、令万物归于终极虚无的意蕴显化!一股远比这雾中邪祟更加冰冷、更加死寂、仿佛能终结万物轮回、令浩瀚宇宙也重归混沌与寂静的恐怖意蕴,以他为中心,如同沉寂了亿万年的死亡之星骤然爆,轰然扩散开来!
寂灭刀意,毫无保留,全力释放!意念所至,万法皆空!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华碰撞。只有一种绝对的“静”与“无”的降临,仿佛连时间与空间都在这一刻被强行凝固、剥离、最终抹除!
那两点幽绿光芒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连光线都无法逃脱的黑洞,出一声尖锐得足以撕裂寻常人灵魂、却又在出的瞬间便被更强大的力量扼住、戛然而止的凄厉尖啸,光芒瞬间被拉扯、扭曲、黯淡,最终彻底湮灭,连一丝能量的残渣都未曾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些由雾气凝聚、张牙舞爪、蕴含着邪力的苍白手臂,在触碰到这股浩瀚死寂意蕴的刹那,如同遇到了天生的克星,连一丝像样的挣扎都来不及做出,便如同阳光下的残雪,无声无息地瓦解、崩散,重新化为最普通、失去所有灵性与恶意的水汽,融入周围翻滚的雾海。
甚至连周围那浓郁得化不开的雾气,都被这股磅礴浩荡的寂灭意蕴强行排开,硬生生清出了一片方圆十丈、雾气退避三舍、连水分子都几乎停滞的绝对真空地带!雾气在边缘剧烈地翻滚、冲撞、咆哮,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固的墙壁,难以寸进一步!
一招之间,甚至未曾动刀,仅凭意蕴外放,邪祟尽散,迷雾辟易!这是本质层面的碾压,是至高法则对低级邪术的无情审判!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甚至可以说,方才的邪祟攻击,或许仅仅是为了营造这必杀一击的铺垫!几乎就在前方邪祟被寂灭刀意强行碾碎、那绝对的“静”与“无”尚未完全消散、力量处于旧力刚尽、新力将生未生的那个微妙到不能再微妙的瞬间!异变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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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精准得令人心寒,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或者说,刺客的本能已经与这杀戮的时机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