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
无止境的船行。
浪里飞这叶孤舟,仿佛成了这无垠碧蓝之上唯一移动的标点,正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平稳,在浩瀚得令人心生敬畏也心生绝望的海绸上,持续向南滑行。日影在船尾拖出长长的、寂寞的痕迹,又被永恒的海浪悄然抹平。它将那片不久前还充斥着钢铁断裂的呻吟、木屑纷飞的惨烈、以及人类濒死前最绝望呼号的海域,远远地、决绝地抛在了身后,仿佛那只是一场短暂而喧嚣的噩梦,醒来后,唯有海天依旧。海风,似乎也因此变得纯粹了许多,只余下最原始、最本真的咸湿气息,与一种包容万物也漠视万物的、令人感到自身渺小的浩瀚。
李不言盘膝坐于船头,身形随着船只极其轻微的起伏而自然摇曳,仿佛他已与这艘小船、这片大海达成了某种神秘的和谐,成为了这寂寥画卷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斗笠低垂,粗糙的边缘投下深深的阴影,将他大半张脸孔遮掩,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仿佛由礁石雕琢而成、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下颌。方才那斩断巨舰、近乎神魔的一刀,对他而言,仿佛真的只是信手拂去了衣衫上沾染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连在他古井无波的心湖中,都未能激起一丝值得回顾的涟漪。杀戮与生存,于他,似乎只是呼吸般的本能。
唯有他自己能清晰地内视到,体内那源自寂灭本源、带着万物终结气息的刀意,正以一种玄奥莫测的路径缓缓流转、循环,周而复始,无始无终。它不仅未曾因那惊世一击而有半分损耗,反而在与浩瀚大海的包容、与天地风暴的狂怒、以及与生死搏杀的极致淬炼共鸣之后,变得更加凝练、更加精纯、也更加深邃内敛,如同被千锤百炼后剔除所有杂质的寒铁。他能感觉到,自己对这股代表着与力量的掌控,正在向着一个更精微、更不可思议、甚至开始隐隐触及某种天地边缘的境地,悄然迈进。这是一种于极致的毁灭中寻求的、危险的,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却又充满了令人无法抗拒的强大诱惑。
航行的日子,在空旷与寂寥中被无限拉长,时间失去了意义。日升月落,周而复始,仿佛永恒的轮回,金色的晨曦与血色的残阳交替染红海面,却照不透他斗笠下的阴影;星河流转,璀璨冰冷,无数星辰如同镶嵌在黑丝绒上的钻石,无声地诉说着宇宙的荒寂与自身的渺小。他依照脑海中那两份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却诡异地指向同一终点的地图——楼兰古卷的苍凉神秘与南海秘图的诡异妖娆——不断微调着浪里飞的前行方向。指尖在海图虚影上划过,每一次微小的偏移,都可能意味着生与死的天壤之别。海图之上,代表已知航道、岛屿、乃至危险暗礁的标记变得越来越稀疏,直至最后,视野里只剩下大片令人心生不安的、纯粹的空白,以及那些象征未知危险的、扭曲的、仿佛拥有生命的怪异符号。这意味着,他正彻底远离人类文明的触角,驶向真正意义上人迹罕至、连最勇敢的探险者都望而却步、连最离奇的传说都显得模糊不清的远海绝域。这里,是连海神都可能遗忘的角落。
周围的环境,开始呈现出明显而诡异的变化。海水的颜色,不再是他熟悉的、充满生机的碧蓝或深邃的墨绿,而是变得越来越深,如同被打翻的、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扩散,从原本就足够深邃的墨蓝,渐次转为一种近乎吞噬一切光线、令人望之心悸的、沉郁得化不开的深靛。仰望天空,那原本熟悉的穹顶似乎也变得更加高远、更加疏离,充满了拒绝的意味。稀薄而变幻不定的云层,拉扯出奇异的、仿佛不属于人间的、扭曲的形状,透着一股静谧中潜藏的不祥美感,如同远古邪神漫不经心的信手涂鸦。这里的风,也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深入骨髓、直达灵魂的寒意,并非单纯物理意义上的温度降低,而是一种仿佛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对未知、对虚无、对那可能存在的、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力量的凛然敬畏。
偶尔,在他那经过无数次生死淬炼、变得异常敏锐的灵觉感知的最边缘地带,能到一些无法窥其全貌的、巨大到令人窒息、连想象都感到乏力的黑影,在极深极暗、阳光永远无法触及的海域之下缓缓游弋,它们投下的阴影,足以笼罩数里方圆的海面,带来一种源自生命层次碾压的、最原始的心悸,仿佛是自太初时代便沉睡在远古深渊中的、只存在于神话中的泰坦巨兽,偶尔翻动一下它们布满鳞甲或褶皱的、山峦般的躯体。也有时,会遇到成群的、通体近乎透明、内部却散着幽蓝或惨绿等诡异光芒的奇异水母,它们如同被诅咒的、来自异度空间的星空碎片,无声无息地漂浮在船周,将周围的海水映照得光怪陆离,变幻莫测,美得妖异绝伦,却也美得致命,仿佛每一丝光芒都蕴含着腐蚀灵魂的剧毒。对于这些远海真正的主人,这些可能蕴含着未知恐怖的存在,李不言都选择收敛气息,小心地、远远地避开,不愿在此刻节外生枝,惊动这些沉睡的或游荡的深渊住民。他的目标明确,不愿被任何意外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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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向南,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渗透进灵魂深处的寂静感,便如同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冰冷迷雾,越浓重地笼罩下来,包裹着船只,也包裹着船上的人。并非绝对意义上的没有声音——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拍打着浪里飞的船身,出单调的哗哗声;风声依旧在耳边呜咽,时而低沉,时而尖锐——但这些原本熟悉的声音,此刻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巨大的、存在于概念层面的存在吸收、过滤、扭曲了一般,变得空洞、遥远,失去了原本的鲜活与生气,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而坚韧的墙壁传来,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甚至连以往总能见到的、追逐着船尾浪花嬉戏的海鸟踪迹,也几乎彻底绝迹,仿佛这片愈诡异、愈深沉的海域,本能地拒绝着、排斥着一切属于的气息,是一片被生命主动遗弃、或者说,是被某种更高规则所禁止的领域。死寂,在这里成为一种活着的、呼吸着的实体。
这一日,时值正午。
按照常理,本应是一天中阳光最烈、海天最明亮的时刻。
然而,眼前的天空,却阴沉压抑得如同迟暮的黄昏,甚至更像是暴雨将至、乌云压城城欲摧的那一瞬间。那轮本该高悬中天、散光与热的太阳,被一层厚重得化不开的、铅灰色的、仿佛浸透了水银的云霭彻底阻隔、吞噬,只有些许惨白得如同病人脸庞的光线,挣扎着、无力地透射下来,将原本应波光粼粼的海面,映照得一片死气沉沉,失去了所有蓝色的活力,仿佛整个世界的色彩与生机,都在这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剥夺、稀释,只剩下灰与白的单调,以及那深靛海水中蕴含的、令人不安的底蕴。
就在这片灰暗、压抑、仿佛连时间都变得粘稠的视野尽头,前方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条极其模糊、却又在感知中无比清晰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扭曲蠕动的界限!就仿佛有一支无形的、饱蘸着最纯粹墨汁的宇宙巨笔,带着某种漠然的意志,在那里随意而粗暴地、划下了一道分割现实与虚无、已知与未知、甚至可能生与死的界线!界限之外,是那片虽然诡异但尚且属于认知范畴的深靛色海水;而界限之内,却是一种无法用任何世间言语准确形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一切色彩、一切声音、甚至一切概念的——绝对的之色!那并非世人所能理解的纯粹的黑暗,而是一种更加本质、更加原始的,是连与、与这些基础定义都失去意义的、混沌未开的太初状态!
与此同时,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仿佛来自太古洪荒深处、自世界诞生之初便已存在的嗡鸣声,开始隐隐约约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如同逐渐上涨的潮水般,传入李不言的耳中,这声音直接绕过了耳膜,敲击在他的灵魂意识之上!那声音并非源自某个特定的方向,而是源自四面八方,源自脚下那深不可测、仿佛连接着九幽的海渊,甚至源自头顶那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天空,仿佛整个空间结构本身,都在以一种极其缓慢而恐怖、带着某种毁灭韵律的频率,微微震颤、共鸣着。这嗡鸣,不带任何感情,只有一种冰冷的、漠然的、仿佛万物终结之序曲般的、永恒的韵律,听得久了,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自我的消解感,仿佛自身也要化作这嗡鸣的一部分,归于永恒的寂静。
李不言缓缓站起身,一直盘坐的身形挺直如松。斗笠下的目光,在起身的瞬间,变得如同经过千锤百炼、刚从冰泉中取出的寒铁,锐利得仿佛能刺穿虚空,穿透那层无形的隔膜,牢牢地、带着无比的专注与警惕,钉在前方那片散着不祥与终极诱惑气息的之海。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紧贴胸口、妥善收藏的那两份古老地图——楼兰古卷与南海秘图——此刻似乎也在微微烫,并非物理上的高温,而是一种源自本源的、灵性的灼热,与远方那片禁忌之海产生了某种玄妙的、如同血脉相连般的、跨越了时空的呼应、共鸣!仿佛它们本就是来自那里,或者,是指引向那里的。
他知道,他到了。
或者说,在经历了漫长的航行、无数的风险之后,他终于真正地、近距离地接近了那个在苗疆秘典中被视为绝对禁忌、在楼兰古卷中被语焉不详地模糊记载、连更为详尽的南海秘图都只能勉强勾勒其边缘轮廓的传说之地——
归墟之海。
万物终结之地,亦或是……万物起始之源?那个连最古老的智慧都充满了矛盾与敬畏的终极之谜所在。
他下意识地降低了船,内力微吐,作用于船桨与船舵,让浪里飞以一种近乎凝滞的、充满敬畏的缓慢,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条仿佛划分阴阳、分隔生死、界定存在与虚无的神秘界限。越是接近,那股低沉而持续的、源自空间本身的嗡鸣声就越是清晰、越是宏大,如同万千雷霆在极远处同时闷响,震得人耳膜刺痛欲裂,心脏都仿佛要被这恐怖的频率牵引着、共振着,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空气中的那股源自灵魂层面的寒意,也骤然加剧,那是一种仿佛能直接冻结思维、湮灭意识、将生命之火彻底吹熄的绝对冰冷,与物理上的低温截然不同,是更为本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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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屏息凝神,将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化作了船的一部分。随后,他尝试着将自身那经过无数次淬炼、早已变得敏锐无比、足以洞察细微生命波动的灵觉,如同最纤细而坚韧的触角般,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向前延伸,试图探入那片之海,感知其内部的能量流动、结构奥秘,哪怕只是最边缘的一丝规律。然而,他的灵觉在触及那条界限的瞬间,就如同脆弱的雪花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烘炉,又如同泥塑的牛偶闯入了无边无际的狂暴瀚海,连一丝最细微的涟漪都未能激起,便被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仿佛源自宇宙本源的恐怖力量瞬间吞噬、撕扯、扭曲、最终彻底消解于无形!反馈回来的感知,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感到绝望与自身渺小的,以及一种混乱到极致、狂暴到极致、仿佛能绞碎一切有形与无形之物、连时间和空间概念都模糊不清的涡流意念!那里,仿佛是一个巨大无朋、存在于概念层面的、专门负责湮灭与归墟的能量与物质的终极漩涡,它无情地、永恒地撕扯、碾压、湮灭着一切敢于窥探其秘密、敢于挑战其权威的存在。那里,是感知的禁区,是生命的绝地。
他迅收回灵觉,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这是他极少外露的情绪波动。仅仅是这归墟最外层、最边缘的地带,便已经拥有如此恐怖、近乎天地规则般的吞噬与湮灭之力,那么其真正的核心区域,又该是何等毁天灭地、乎想象的景象?难怪苗疆那些以生命守护古老秘密的祭司,会以最严厉、最不容置疑的口吻,在世代相传的秘典中刻下血色的警告——入归墟者,十死无生。这并非夸张的恐吓,而是冰冷的事实。
他深吸一口那带着冰冷死寂气息、仿佛能冻结肺腑的空气,强行压下灵觉受创带来的一丝微弱眩晕感,再次于脑海中清晰地映照、仔细地对照那两份得来不易的地图。楼兰古地图上,关于这片区域,只有一个极其抽象、模糊的、仿佛随时都在旋转的深邃漩涡状标记,旁边配以几个早已失传、笔画扭曲、充满古老而严峻警示意味的符文,整幅图都散着一股来自时间长河上游的、苍凉而严峻的神秘气息。而那份得自南海秘境的残图,则显得稍微与一些,在其边缘区域,用极其细微、扭曲得如同痉挛蛇类的线条,勉强标注了几条看似可以通行的、蜿蜒曲折、时断时续的路径,就如同在狂暴肆虐、足以撕裂一切的雷霆风暴中,试图寻找那瞬息万变、脆弱不堪、随时可能崩塌的缝隙。然而,命运仿佛在此刻开了一个极其残酷的玩笑,地图残缺破损最为严重、几乎无法辨认的那部分,恰恰是接近归墟核心区域最为关键、也最可能是最危险的路段!这缺失,如同在万丈深渊前,突然抽走了唯一的独木桥。
他必须在此刻,于这归墟的边缘,做出关乎生死的抉择。是选择相信这份来历不明、真伪难辨、且残缺不全的南海残图,抱着侥幸心理,沿着那几条看似、实则吉凶未卜、可能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的路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小心翼翼前行?还是彻底抛开所有外物依赖,完全凭借自身日益精进的寂灭感知、与越常人的实力和意志,以力破巧,以绝对的信念强行闯进这片连上古传说都望而却步的死亡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