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143)至德二载八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九日(二)
一室死寂中,由室外传来的声响益发真切:微风拂过槐树枝叶的细碎声响丶邻家妇人的捣衣声丶更远的钟磬声……那钟磬声来自两条巷子以外的开元寺。天地间浮动着各种气息,有草木转黄前最後的清鲜之气,也有黄土在犹自酷烈的太阳下悄然干裂的土灰味。
这是关中的八月。
这是关中的八月该有的声响和气味。她已吃过杨家梨树上结的梨子了。那几株梨树是哀家梨种,果实甜脆,不必蒸也不必炙,摘下就可以吃。
她记得,常山郡也産梨。
“颜尚书”狸奴又道。
颜真卿手指微松,放下那只茶盏:“既如此……”
他擡手,叫李十九郎进来。这半刻钟内,老仆大怒之馀又复大悲,心神毁伤,此时简直走不动路了,只凭着满腔恨意勉强支撑。他一进门,便伸手指向狸奴,毫不犹疑。
“是你,就是你!你杀了阿郎和袁长史……在洛阳的中桥上。我远远见到了!就是你!”
狸奴站了起来,向李十九郎点了点头:“是我。”
李十九郎见她一张口便认了,似乎全不畏惧罪责,不由得急怒攻心:“逆……逆贼,你们的心肠,与禽兽有……”一语未毕,只觉得胸口剧痛,再也说不下去。
颜真卿疾趋至老仆身前,扶住了他,冷冷对女郎道:“你倒有胆色。”
“做过的事,有甚麽不敢认的。若不是为了来寻杨郎,我连隐瞒姓名也不愿意。”狸奴说。她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道:“看颜尚书今日的举动,多半还不曾将我的事报与皇帝陛下罢你不妨随意处置我,但不要牵连杨家。杨家人没有辜负大唐天子。”
“逆胡也懂得义不负人的道理”她气定神闲的姿态彻底激怒了颜真卿。他察觉自己方寸已乱,连忙缓和呼吸,以免反而被她牵动心绪,为逆贼所笑。
“颜尚书,我……”
“何六!你给我闭嘴!”杨炎终于醒过神来,怒火中烧,几乎更甚于颜家主仆。他起身,狠狠向後一拽她的手臂:“颜尚书,当日洛阳情势纷乱,这名家仆是否误认了她”
他心绪过于惊怖,急切中想不出如何为狸奴开脱,失了分寸。
“误认”颜真卿一声冷笑,“开元寺的壁画也是误认麽她自家方才的言语也是误认麽”
听到“壁画”二字,杨炎方知今日之事从何而始。他咽了口唾沫,暗忖如今恐已无法抵讳不认,心想当务之急应是稳住颜尚书,多少赢得几分宽宥,便换了一副诚恳的神色:“她已与某说过此事了。她到洛阳的那一日,叛贼将颜太守和袁长史缚在中桥的柱上,寸寸磔裂。她不忍他们再受残虐,便一刀刺死他们……”
“可杀人的就是她!用刀刺中阿郎胸口的是她……是她杀了人!是她拿着刀,刺进去的……”李十九郎声嘶力竭。颜真卿抚着老仆的脊背,淡淡道:“杨郎,我原以为你聪慧谨慎,识大体,知轻重。”
杨炎咬牙跪下,视野中唯有对方衣裾一片深紫之色:“尚书,某做过河西节帅的掌书记,也曾在上党平乱,知道如何分辨人心。请尚书相信某,也相信……尚书自己初时的眼光。某并非不谨不慎之辈。”
“胡姬美貌多情,年轻男子甘受欺骗,也属寻常。”颜真卿摇头,“你为她辩解的时候,想过死在她父兄刀下的军民吗她是逆贼,逆贼就是逆贼。”
“尚书,她在洛阳时善待哥舒将军,为他治伤,又求安禄山埋葬义士的遗骨……她当真不是……”
杨炎不是不清楚,再说下去也是徒劳。但又能怎麽样呢他连连叩首,将他能想到的话都说了一遍。然而颜真卿只道:“逆贼盗大唐府库,窃大唐甲兵,荼毒大唐生民,岂有不诛之灭之的道理胡人狡狯,这女子竟将你迷惑成这般模样,你应当亲手杀了她才是。”
杨炎一时按捺不住,擡头质问:“本朝胡人中最狡狯者,莫过于安禄山。颜公在平原郡时,察觉安禄山有异谋,便虚与委蛇,暗中防备,修缮城防,多植树木,僞作游赏之资,实为御敌之计,最终连安禄山也瞒过了。那麽,究竟是杂胡安禄山更狡狯,还是身为汉人的颜公——”
“你住口!”狸奴厉声道。她行到颜家主仆面前,对李十九郎说:“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刺死你主人和袁长史时,确实怀着善念……不,也不能说是善念,只能说是做人的本分。”
李十九郎红着眼睛,瞪着她。他的目光仿佛在说,她是一头噬人的野兽,扮成了人的模样,蹲踞在衆人中间。狸奴恍若未见,继续道:“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向颜尚书乞命,而是希望你好受一点。你主人和袁长史临终时看见的最後一个人,是我。他们落进了敌人手里,吃了很多很多苦,没有人能救他们,我也不能。但他们在这人世间见到的最後一个人,待他们并无半点恶念,而且……”她垂下脸,过了数息才又擡起,“真心期盼他们升天得乐,来世再无苦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