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世的心被轻轻揪紧,安静地聆听着。
“她父亲…偶尔会寄些钱回来,但人…是再没回来过。爱音她…其实很想念父亲,但她从不在我面前提起,怕我伤心。”千早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我这个母亲,给不了她完整的家庭,给不了她无忧无虑的童年,甚至…连看着她长大成人,看着她实现音乐梦想…可能都做不到了。”
茶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庭院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阳光依旧温暖,但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千早夫人再次看向素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泪水,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恳求“我的病…我自己清楚。医生…私下里跟我说过,我大概…撑不过明年的春天了。”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素世的心上。
她注意到夫人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目光还瞥了一眼门口,显然,这是对爱音隐瞒的真相。
“长崎老师,”千早夫人伸出手,越过矮几,轻轻覆在素世放在膝头的手上。
那只手冰凉而瘦削,却带着惊人的力量,“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冒昧,也非常自私…但是,请您…请您在我离开之后,在我无法再陪伴她的日子里…请您,多关照一下爱音,好吗?”
素世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想要拒绝“夫人!这…这太…我…”
“我知道,这出了老师的责任。”千早夫人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神里是母亲最深的祈求,“我不是要您承担什么,只是…只是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即将离开的母亲,一个小小的、卑微的请求…请您,在她难过的时候,给她一点安慰;在她迷茫的时候,给她一点指引;在她需要倾诉的时候,做一个…能听她说话的人。让她…让她在失去母亲之后,还能感受到一点点…人间的温暖和依靠。”
她的泪水终于滑落,滴在素世的手背上,滚烫“让她…能继续拉着她心爱的大提琴,能…能拥有一些美好的时光…哪怕只是短暂的…可以吗?长崎老师?”
素世看着眼前这位泪流满面、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母亲,看着她眼中那份绝望的恳求…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那份属于成年人的、想要划清界限的理智,在这份沉重的、关乎生死的托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反手,轻轻握住了千早夫人那只冰凉的手。海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怜悯,有沉重,也有一种被深深信任的触动。
“夫人…”素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感,“我…答应您。我会…尽力。”她没有说冠冕堂皇的话,只是给出了一个朴实的承诺。
“谢谢…谢谢您…”千早夫人如释重负,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是带着一丝欣慰的泪水。她松开手,用袖子轻轻拭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就在这时,纸门被轻轻拉开。
爱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黑漆茶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茶具和那罐珍贵的玉露茶。
她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满足笑容,声音清脆“妈妈,老师,茶泡好了!咦?妈妈?”她敏锐地察觉到母亲微红的眼眶和素世脸上凝重的神色,笑容僵了一下,银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疑惑和不安。
“妈妈没事,”千早夫人迅调整好情绪,对着爱音露出温柔的笑容,“只是和长崎老师聊了些往事,有些感慨。快把茶端过来吧,让老师尝尝你的手艺。”
“哦…”爱音将信将疑地应着,将茶盘放在矮几上,动作依旧优雅,但眼神却忍不住在母亲和素世之间悄悄打量。
她为两人奉上清香四溢的玉露茶,自己也跪坐下来。
“长崎老师,请。”千早夫人端起茶杯,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托付从未生,“爱音,你也敬老师一杯,谢谢老师一直以来的教导。”
“是,妈妈。”爱音乖巧地端起茶杯,面向素世,脸上重新扬起笑容,带着少女的真诚“素世老师,谢谢您!请用茶!”
素世端起那杯温热的玉露茶,清雅的香气沁人心脾。
她看着眼前这对在阳光下相依的母女,看着爱音明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忧虑的笑容,看着千早夫人眼中那强撑的平静和深藏的哀伤…杯中的茶汤清澈,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她轻轻啜了一口。温润的茶汤滑入喉间,带着微苦后的回甘。
————
白日里碧波荡漾的湖水,此刻在深沉的暮霭中,变成了一块巨大而沉默的墨玉,倒映着铅灰色、低垂欲雨的厚重云层。
湖面没有一丝涟漪,死寂得令人心慌,仿佛也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秘密。
远处的山丘只剩下模糊的、狰狞的黑色剪影,像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片被寒意笼罩的土地。
初冬将至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凉意,从湖面毫无遮拦地席卷而来,穿透了素世身上那件不算厚实的风衣,像无数冰冷的针尖扎在皮肤上。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襟,却无法驱散那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寒意。
她走到湖边一处木制的观景平台,倚靠在冰冷的栏杆上。
栏杆的木头带着湿冷的潮气,触手冰凉。
她望着眼前这片死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墨色湖水,海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日的沉静,只剩下翻腾的迷茫和一种深切的疲惫。
鬼使神差地,她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
这是她锁上东京公寓门时,随手塞进行李箱最底层的“旧物”,一个属于她更年轻、更迷茫、也更放纵时期的遗物。
她已经快五年没有碰过它们了,音乐家的自律和对身体的保护让她早已戒绝。
但此刻,那沉重的托付,千早夫人泪流满面的恳求,爱音明媚笑容下隐藏的忧虑和那份让她心慌的、越来越炽热的依赖…所有的一切,都像巨石般压在她的心头。
那份属于成年人的、想要维持体面和理智的坚持,在这无人的湖边,在深秋的寒夜里,显得如此脆弱。
“咔哒。”打火机跳动的火苗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瞬间又被风吹得摇曳不定。
素世有些生疏地将一支烟凑到唇边,点燃。
辛辣的烟雾猛地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呛得她眼泪都差点出来。
五年了,身体早已不适应这种刺激。
但咳嗽过后,一种熟悉的、带着麻痹感的眩晕和微热,却从胸腔深处缓缓升起,暂时驱散了那刺骨的寒意和…一部分尖锐的思绪。
她又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个小小的金属扁瓶,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威士忌气息弥漫开来,混合着烟草的味道,在冷冽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仰头灌了一口,劣质酒精的灼烧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自虐般的暖意和麻木。
她趴在冰冷的栏杆上,指尖夹着燃烧的香烟,望着死寂的湖面,一口烟,一口酒。
晚风将她亚麻色的长吹得凌乱不堪,金丝眼镜的镜片上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酒精和尼古丁的催化下,不受控制地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