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开门,我回来了。”文约的声音贴着门缝传进去,屋里静了片刻,才传来阿芷慌乱的脚步声,门闩“吱呀”响了半天才拉开。阿芷的髻松了,浅褐襦裙换了件稍新的浅粉襦裙,可领口的褶皱没抚平,眼神躲着他,没像往常那样伸手接他怀里的油纸包。
“你怎的才回?”阿芷的声音紧,侧身让他进门时,文约瞥见堂屋的胡床上坐着周三郎——石青绫罗衫的下摆搭在床沿,手里端着个越窑青瓷杯,杯里飘着几片茶芽,是他舍不得买的顾渚紫笋茶。
文约换鞋时,脚碰到了双乌皮靴,靴底沾着西市石板路的灰,擦得锃亮,比他那双打了补丁的麻鞋新了不知多少倍。他把油纸包往案几上放,油纸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楚,里面的糖人硌了他手心一下。
还没等他开口,周三郎先放下茶杯,二郎腿翘着,银带钩在灯下晃眼:“文约啊,可算回来了,我跟阿芷正说事儿呢。”他指了指案几上的描金漆盒,里面的酪樱桃还剩小半盒,“刚跟阿芷说,让她去西市张记布庄管账,月钱四百五十文,管两顿食,比你当武侯强多了。”
文约的手攥紧了,指节泛白,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他想说“昨日坊正说,下月给我涨五十文俸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上次坊正也说过涨薪,最后却因胡商逃税的事不了了之。
“文约,我跟你直说了吧。”阿芷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股硬气,“阿郎前日说要学射箭,弓箭要一贯钱,你俸禄才三百文,连笔墨纸砚都快买不起了。前日玲子穿的蜀锦裙,我连摸都不敢摸,这日子……我过够了。”
文约看向阿芷,她别过脸,盯着堂屋墙上挂的旧木鸢——那是阿郎去年的玩具,翅膀都裂了道缝。周三郎这时弹了弹衣摆上的茶渍,慢悠悠道:“文约,不是我多管闲事,男人得撑起家啊。我上月倒腾批安息香,光赚的钱就够你当三年武侯,你守着那点‘稳当’,能让阿芷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他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镯子,是波斯匠人的手艺:“你看阿芷,穿件浅粉襦裙都显旧,我要是你,早辞了武侯的活,跟我倒腾香料去了。张记布庄的活,我跟张老板说好了,阿芷明日就能去,你要是识相,就别拦着。”
文约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油纸包上,里面的糖人不知何时被碰歪了,糖稀流出来,粘在粗瓷碗的边缘——那碗是他早上没喝完的酪浆碗,现在盛着周三郎剩下的茶水。他弯腰想去捡油纸包,却没注意到脚边的麻鞋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趔趄了半步,油纸包掉在地上,糖人摔成了两半,糖稀溅到了周三郎的乌皮靴上。
周三郎皱了皱眉,抬脚把糖人踢到一边,糖人在青砖地上拖出道黏糊糊的印子。“文约,你看看你,连个糖人都拿不稳,还怎么养家?”他站起身,整理了下绫罗衫,“我跟阿芷说好了,明日我来接她去布庄,你要是想通了,就来找我,跟着我干,总比你在坊门站岗强。”
文约蹲在地上,手摸着摔碎的糖人,糖稀粘在指尖,冰凉冰凉的。院外传来暮鼓的最后一声响,坊门该关了,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起地上的槐树叶,落在他的皂色衣摆上,带着秋末的凉意。
坊门后的秋阳
文约蹲在地上,指尖粘着的糖稀渐渐凉透,像块化不开的冰。堂屋里静得可怕,周三郎整理绫罗衫的窸窣声、阿芷压抑的呼吸声,还有院外渐息的暮鼓声,缠在一起堵得他胸口闷。
“爹!”院门口突然传来孩子的叫喊,阿郎背着小布包跑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干硬的麦饼——是私塾先生给的。他看见地上碎成两半的糖人,眼睛一下子红了,“我的糖人……”
周三郎闻声回头,脸上堆起假笑,从袖里摸出枚银锞子,递到阿郎面前:“阿郎乖,这糖人碎了便碎了,明日三郎叔给你买更好的,再给你买把小弓箭,比私塾里其他孩子的都好看。”
银锞子在灯下闪着光,阿郎的眼睛亮了亮,却没伸手,反而躲到文约身后,小手紧紧攥着文约的衣角。文约站起身,把孩子护在身后,看向周三郎的眼神里多了点硬气:“三郎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阿郎的弓箭,我会给他买。”
周三郎挑眉,嗤笑一声:“就你那三百文俸禄?买根箭杆都不够。”他不再多言,冲阿芷使了个眼色,“明日辰时我来接你,别迟到。”说罢,踩着乌皮靴出门,上马时还特意勒了勒缰绳,乌骓马的嘶鸣声划破了坊里的宁静。
屋里终于只剩一家三口。阿芷蹲下身,想帮阿郎擦眼泪,却被孩子躲开了。“娘,你是不是要跟周三郎走?”阿郎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要新弓箭,我要爹每天给我买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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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芷的眼圈红了,别过脸没说话。文约摸了摸儿子的头,把地上的碎糖人小心捡起来,用纸包好:“阿郎乖,爹明日就给你买新的,还带你去西市看胡商耍杂耍。”他看向阿芷,语气软了下来,“阿芷,我知道日子苦,但再等等,坊正说下月定给我涨俸禄,我还跟西市的货栈约好了,每日清晨去帮他们卸货,能多赚五十文。”
那夜,文约没睡好。天还没亮,他就悄悄起身,换上最结实的旧麻鞋,揣着两个麦饼往西市走。货栈的胡商正等着卸货,大麻袋里装着西域的葡萄干,沉甸甸的。文约扛着麻袋来回跑,汗水很快浸湿了内衫,肩膀被磨得生疼,可一想到阿郎的笑脸,他就咬着牙坚持。
辰时快到的时候,文约攥着刚赚的五十文钱往家赶,手里还多了个油纸包——是用十文钱买的热胡饼,还冒着热气。快到坊门时,他远远看见周三郎的乌骓马拴在自家槐树下,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
院门口,周三郎正不耐烦地踱步,看见文约回来,脸上满是不屑:“文约,你倒是会躲,阿芷呢?该走了。”
文约没理他,推门进去。阿芷正站在屋门口,浅粉襦裙换了下来,又穿回了那件半旧的浅褐襦裙,手里攥着个布包。看见文约,她快步走过来,把布包递给他:“这里面是我攒的两百文,你拿去给阿郎买纸笔,剩下的……你买双新鞋吧,你这麻鞋都快磨破了。”
周三郎愣了,冲过来道:“阿芷,你疯了?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跟他受苦?”
“三郎,对不起。”阿芷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昨日我想了一夜,文约是穷,可他心里装着我和阿郎,每天早出晚归,从不说苦。你给的日子再好,不是我的家。”她看向文约,眼眶泛红,“以后我也去货栈帮忙,咱们一起攒钱,给阿郎买弓箭,给你买新鞋。”
文约的眼睛热了,把热胡饼递给阿郎,又把五十文钱塞到阿芷手里:“先吃胡饼,还热着。钱咱们一起攒,日子会好起来的。”
周三郎看着眼前的一幕,脸色铁青,狠狠踹了一脚槐树干,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阳光渐渐升起来,照在院子里的槐树上,落下斑驳的影子。阿郎咬着热胡饼,笑得眉眼弯弯:“爹,今日的胡饼比昨日的甜!”文约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头,又看向阿芷,两人相视而笑,院角那架旧纺车,在晨光里仿佛也有了生气。
往后的日子,文约依旧当武侯,清晨去货栈卸货,阿芷则在坊里帮人缝补衣裳,傍晚时分,两人总会一起去接阿郎放学,手里偶尔会提着个油纸包,里面装着阿郎爱吃的糖人。颁政坊的人时常能看见,一家三口手牵手走在夕阳里,身影虽普通,却满是暖意。
残卷染霜
柳清源失踪第三日,御史府的朱门蒙了层薄雪,连廊下的宫灯也灭了大半。苏凝眉提着半盏残烛,踩着碎雪往书房去——她是柳清源去年纳的小妾,因性子沉静,平日里总被藏在东跨院,府里人都只唤她“苏姬”,少有人知她真名。
书房门轴早生了锈,推开时吱呀作响。烛火晃过案几,那幅未烧尽的《夜宴图》还摊在桌上,孙孝廉画像前的朱砂酒盏旁,不知何时多了枚银钗——是苏凝眉去年生辰,柳清源随手丢给她的,钗头碎钻早掉了一颗,此刻正压着半张揉皱的纸笺。
苏凝眉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纸笺的刹那,烛火猛地蹿高。纸上是柳清源潦草的字迹,只写了半句:“苏姬非寻常人,其兄……漕运案……”后面的字被墨汁晕染,只剩个模糊的“冤”字。
她攥紧纸笺,指腹抵着那“兄”字,指节泛白。三年前漕运案,她兄长苏明远正是押运漕粮的小吏,最后却以“监守自盗”的罪名被杖毙,尸骨至今还埋在乱葬岗。她隐姓埋名进御史府,原是想查真相,却没料到柳清源竟是当年焚毁证物的人。
“夫人还没歇着?”门外传来老管家的声音,带着怯意,“方才京兆府来人,说在灞桥下游捞到个锦盒,里面……里面有老爷的玉扣,还有半块染血的丝绦。”
苏凝眉掐灭烛火,走到窗边。雪还在下,落在院中的老梅上,簌簌作响。她想起前日深夜,柳清源疯癫着冲进东跨院,手里攥着《夜宴图》,红着眼问她:“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跟孙孝廉他们一伙的?”当时她只敢垂着头,没敢说,她不仅恨他,还恨所有沾了漕运案血的人。
“锦盒在哪?”苏凝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管家领着她去了府门西侧的偏房,锦盒放在案上,乌木盒身刻着柳家的家训,盒盖打开着,里面除了玉扣和丝绦,还有一张泛黄的名册——正是当年漕运案涉案人员的名单,柳清源的名字排在最末,用朱笔圈着,旁边还写着“苏明远之妹,需提防”。
苏凝眉拿起丝绦,指尖抚过靛蓝色的丝线——这与傅府庶女傅云舒腕上的丝绦一模一样,也与她兄长当年系在腰间的丝绦同出一辙。她忽然想起,柳清源失踪前夜,曾在书房唱《血手记》,唱到“漕粮沉底冤魂哭”时,窗外飘进一片染血的梅花瓣,落在名册上,正好盖住了她兄长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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