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许久,胸口的热血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清醒。她缓缓抬起头,眼底的执拗褪去,只剩下平和与懂事:“我明白了,母亲。”
她伸手将大纺车与水转大纺车的图纸轻轻叠起,放在一旁,声音平静地说:“那就先做‘脚踏三锭纺车’和‘双轴轧棉机’,其余的,等日后时机成熟了再说。”
墨兰见她这般明事理,心中既欣慰又酸楚,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顶,柔声道:“好姑娘,母亲知道委屈你了。工匠的事你不必操心,母亲会亲自去寻那些手艺好、口风紧的,绝不让消息泄露出去。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带着几分试探与期许:“这机器做出来,具体怎么用,用到哪里,如何才能既帮到人,又不惹眼,不招来闲话,曦曦,这就得靠你好好思量了。”
“工匠母亲可以给你找,物料母亲可以给你拨,但怎么用,如何用得妥帖,这是林苏你的考题。”墨兰的话语温柔,却划定了清晰的边界,也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交到了女儿手中。
林苏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已然有了几分计较。
离开了母亲的房间,林苏没有立刻回自己的闺房,而是转身走向了院子里那株老梅树。此时正是深冬,寒风凛冽,吹得梅枝轻颤,枝头的梅花却开得愈娇艳,暗香浮动。她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披风,站在梅树下,任由冰冷的风拂过脸颊,头脑却异常清醒。
宏大的蓝图暂时搁置,但这两台“小”机器,同样承载着她的理想与期许。它们的优势在于小巧、实用、隐蔽,能在不引人注目的前提下,切实提升个体生产效率,改善纱线质量。林苏的思绪飞运转,一个个应用场景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先是庄子上的女工。她可以从母亲陪嫁的庄子里,挑选几个手脚麻利、心思沉稳且信得过的工妇,先让她们秘密试用这两台新机器。双轴轧棉机省去了手工剥籽的繁琐,脚踏三锭纺车解放了双手,效率能提升三倍有余。若是采用计件付酬的方式,她们同样的时间里能产出更多优质纱线,收入自然会增加;即便不改变报酬方式,也能为未来可能扩大的作坊,储备下充足的优质原料。这样既能实实在在改善她们的生活,范围又可控,绝不会闹出大动静。
其次,这也是最好的“技术储备”和“培训工具”。在自家庄子这个可控的范围内,培养一批熟悉新式机器操作、甚至能简单维修的骨干女工。一旦将来时机成熟——比如父亲的事情尘埃落定,宁姐儿在宫中站稳脚跟,或者自己拥有了更独立的话语权——这些人便是现成的技术力量,这些积累的经验,就是迅扩大生产的火种,到那时再推进大纺车与水力驱动的构想,便会事半功倍。
再者,或许可以探索一种“家庭手工业”的新模式。将改进后的纺车和轧棉机,以租赁或者分期付款的方式,提供给庄子周边信誉好、手艺佳的农户家庭。让她们在家中就能提高纺纱效率和质量,然后由侯府统一收购这些优质纱线,再送到织坊织成布料。这样一来,既能惠及更多农户,让她们足不出户就能增加收入,又避免了集中设厂的大动静,完美契合了“不惹眼”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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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或许还能为宁姐儿“添彩”。若是试验成功,产出的纱线足够细密均匀,织出的布料足够精良,她便可以精心挑选一些,让绣房的巧手绣娘们,制作成少数几样极其精美却又不逾矩的绣品或衣物,作为宁姐儿带入宫的“私物”。不必张扬,只需在太后或宫中贵人问及之时,似有若无地提及这是娘家庄子上亲手织就的,便能不动声色地展示娘家的“巧思”与“内秀”,或许能为宁姐儿增添一丝独特的印象分。只是这一步,必须极其谨慎,万万不能让人察觉背后的技术革新,只当是寻常的精工细作便好。
思路越想越清晰,林苏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渐渐重新振奋起来。她知道,真正的变革,往往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始于细微之处,始于切实改善一部分人的生计,始于悄无声息地积累技术与经验。
她抬起头,望着枝头凌寒绽放的梅花,花瓣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华,却依旧傲然挺立。寒风掠过,带来阵阵暗香,也吹散了她心中最后的犹豫。
好吧,那就从这两台“小”机器开始。
用最务实的脚步,走最坚实的路。
暮色渐浓,窗外的梅枝被寒风吹得轻晃,屋内烛火摇曳,映得墨兰眉间的愁绪愈浓重。她将手中刚理好的一匹云锦轻轻放在案上,那料子织着细密的缠枝莲暗纹,光泽温润,本是上好的入宫衣裳面料,可她看着,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总觉得还少些什么。
林苏刚从庄子上回来,身上还带着些许寒气,见母亲这般模样,便知她又在为宁姐儿入宫的事烦心。她刚坐下,便听墨兰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又藏着浓浓的恳求:“曦曦,你那改良纺机的事,能不能……再等等?”
林苏抬眸,墨兰的目光避开了她,落在案上的云锦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边缘:“不是母亲不想支持你,实在是……宁儿这一进宫,便是踏入了龙潭虎穴,半点差错都不能有。”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满是焦虑,“我总怕给她准备得不齐全,衣裳的款式是不是不够时兴?饰的成色是不是还能再挑挑?随行的丫鬟规矩学得牢不牢?宫里的人情打点有没有遗漏……”
“母亲,”林苏刚想开口,门外便传来宁姐儿轻柔的脚步声。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绫罗裙,鬓边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走进来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母亲,女儿刚从嬷嬷那里回来,听丫鬟说您又在为入宫的事操劳了。”宁姐儿走到墨兰身边,轻轻扶住她的胳膊,声音柔婉,“您为女儿准备得已经极为周全了。衣裳从冬到夏,料子皆是上等,款式也是您亲自挑选的,既合规矩又不失雅致;饰更是挑了又挑,东珠圆润,南红艳丽,各有各的妙处;随行的丫鬟,母亲您筛了三轮,又请了宫里出来的老嬷,如今个个机灵懂礼;还有那些打点人情的小物件,檀香、墨锭、绣品,样样都是稀罕物,母亲您连各位娘娘的喜好都打听清楚了,怎能说准备得不齐全呢?”
墨兰转过头,看着女儿懂事的模样,眼圈微微泛红:“傻孩子,宫里的事哪能马虎?多准备一分,便多一分底气,母亲总怕有哪里没想到,误了你的前程。”
“女儿明白母亲的心意,”宁姐儿握住墨兰的手,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给母亲打气,也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可母亲已经做得极好的了。女儿入宫后,定会谨言慎行,不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您就别再这般忧心了,再愁坏了身子,女儿心里也不安。”
墨兰的担忧从不是无的放矢。宁姐儿进宫伴驾,看似是承沐太后恩宠的尊荣,实则是踏入了全天下最波谲云诡的战场。那里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丝一毫的差池,都可能从“争颜面”变成“招祸患”。她拉着宁姐儿的手,指尖微微颤,一项项细细盘点着入宫的准备,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宫里四季的衣裳,料子得是上等的云锦、缂丝,既合身份又不能太过扎眼,款式要时兴却不能轻浮,得请苏绣最好的绣娘,绣上暗纹缠枝莲,既雅致又不失规矩……”
“头面饰,太后和各位娘娘或许会赏赐,但咱们自己必须备几套压箱底的。赤金的太张扬,纯银的又显寒酸,得是嵌东珠、缀南红的,既要贵重,又要有咱们侯府的特色,不能落了俗套……”
“还有随行的人,不能经不起宫里的熬磨,得再挑两个忠心耿耿又机灵懂规矩的丫鬟。可宫里的规矩比侯府严上百倍,光是请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她们,就不是十天半月能成的,还得给老嬷嬷备上厚礼……”
“更别说那些备不时之需的小玩意,太后素来爱清雅,得寻些上好的檀香、罕见的墨锭;各位娘娘喜好不同,有的爱珠宝,有的喜字画,都得预备些拿得出手又不犯忌讳的,以备打点人情……”
她越说越觉得处处是漏洞,仿佛怎么准备都不够周全,声音里渐渐染上了难以掩饰的焦虑,眼底也浮起一层水光:“母亲总觉得,还差好多……心里慌得很,就怕有哪一点没考虑到,误了你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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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姐儿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掌心的微凉与颤抖,她低头望见墨兰眼睫上骤然凝起的水光,那水光里盛着不舍、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惶恐。她反手将母亲的手握得更紧,指尖传来的力道带着安抚的暖意,声音平稳却掷地有声:“女儿知道,父亲在边关征战,母亲日夜悬心;女儿明日入宫,您更是牵肠挂肚。可母亲,您往日总教导我们,梁家女儿当守望相助,家逢难事更要同心协力,怎能让您一个人扛下所有?”
话音未落,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静立一旁的林苏身上。小女儿穿着一身月白绫袄,梳着简单的双丫髻,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可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亮着出年龄的笃定与热忱。宁姐儿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满是长姐的疼惜与信任,仿佛在说“姐姐都懂你”:“曦曦想做的,从来不是孩童玩闹。庄子上的婶婶姐姐们,寒冬腊月还得搓麻纺纱,手指冻得红肿开裂,一匹布织下来也换不了几两银子。她想改良纺车织机,是想让她们少受些苦,将来若是能推广开来,说不定还能让更多百姓受益,这分明是利人利己的正事。”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墨兰脸上,语气愈恳切,字字都带着体谅:“母亲既已瞧过曦曦画的改良图样,赞过那脚踏纺车省劲、多综提花织法精巧,便该信她的心思缜密。女儿入宫后,定会谨言慎行,恪守宫规,用心侍奉太后与娘娘,绝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让母亲蒙羞。家里有母亲坐镇,二伯母素来顾全大局,定会帮衬着打理内宅;曦曦、婉儿、闹闹,定能彼此姐妹和睦,定能彼此照拂。女儿在宫里,想起家中妹妹们各有正途,想起母亲安康顺遂,只会更安心,只会为我们梁家女儿的模样骄傲,怎会觉得不安或受牵连?”
说罢,她轻轻往墨兰肩头靠去,像儿时受了委屈寻求慰藉那般,声音放得又柔又软,带着撒娇似的劝诱:“母亲,您就允了曦曦吧。您帮她筹备物料、照看庄子上的事宜,看着她把想法变成实事,心里的牵挂多了一处,或许便能少些对父亲的担忧。女儿相信,我们姐妹各尽所能,母亲稳稳坐镇家中,父亲定会平安顺遂,我们一家人,定能熬过这眼前的难关。”
这番话没有半分华丽辞藻,却如春日细雨般,点点滴滴都落在墨兰的心坎上。她体谅到了母亲独自支撑的辛苦,顾及到了母亲对长女入宫的牵挂,更理解了小女儿想做事的热忱,连自己入宫后的打算都交代得明明白白,那份从容与担当,让墨兰既心酸又欣慰。
墨兰的眼泪终究没能忍住,顺着眼角的细纹滑落,砸在宁姐儿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些日子以来,对夫君安危的恐惧、对长女入宫的担忧、对家事繁杂的焦虑,所有紧绷的情绪都在这一刻随着泪水倾泻而出。但这泪水并非全然的悲戚,更多的是被女儿理解后的释然,是看到孩子长大的骄傲。她反手紧紧抱住宁姐儿,力道大得仿佛要将这些年的疼爱与不舍都融进这个拥抱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的林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