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领着文茵穿过几排整齐的桑树,枝干在暮色中勾勒出疏朗的轮廓。脚下的土路被踩得坚实,两旁偶有几丛枯草,却也修剪得齐整,不见半分杂乱。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院墙是用黄土夯筑的,不高,却结实规整,院内由三间泥坯房围成一个小巧的天井,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一粒碎石都寻不见,墙角摆着两个竹编的杂物筐,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些农具和柴薪,透着过日子的妥帖。
“喏,这间是你的。”阿蛮推开靠东的一间木门,门轴转动时出轻微的“吱呀”声,却不显刺耳。房间不大,约莫丈许见方,陈设极简——靠里墙摆着一张炕,床头挨着一个简陋的木柜,靠窗放着一张方桌和一把椅子,仅此而已。但处处透着用心:床上铺着的被褥是半新的厚棉被,针脚细密,叠得方方正正,边角没有一丝褶皱;窗纸是新糊的,白净透亮,将傍晚的微光引进来,让小屋显得亮堂不少;地面更是扫得一尘不染,连墙角的蛛网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虽简陋质朴,却没有半分破败萧索,反而像个被人细心照料着的小窝,透着安稳的暖意。
“条件自然比不得府里精致,但该有的都给你备齐了。”阿蛮走进屋,指了指墙角,“炭盆在这儿,门后那筐是上好的无烟炭,都是四姑娘特意让人留的,天冷,你自己记得生火取暖,可别冻着了。”她顿了顿,转头看向文茵,语气带着几分关切,“会生炭火吗?这无烟炭虽好,却也得掌握火候。”
文茵连忙点头,眼眶微微热:“会的,阿蛮。”在顾府做丫鬟时,伺候主子的炭火、打理自己的小隔间,这些粗活本就是日常;后来被遣出府,嫁人生计艰难,更是事事亲力亲为,生火做饭、缝补浆洗,早已练就了一身求生的本事。只是许久未曾有人这般直白地关心她的冷暖,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
“会就好。”阿蛮放下心来,继续说道,“再跟你说说吃饭的事儿。园子里有个大伙房,是四姑娘特意设的,每日早晚两顿热乎的大锅饭,主要是给那些家里没人做饭、或是忙着赶活没时间开火的女工们准备的。菜色都是些家常的,白菜、萝卜、豆腐,偶尔也有荤腥,虽简单,但管饱,油水也足,绝不亏待干活的人。”
她走到窗边,看着院外的天色,说得明明白白:“不过,这大锅饭不是白吃的。四姑娘定了规矩,要么按月交饭钱,要么按顿折算,也能用粮食抵扣——比如你从家里带了米面过来,就可以按市价折算成饭票,凭票打饭。”阿蛮转头看向文茵,眼神坦诚,“亲兄弟明算账,这样大伙儿心里都踏实,没人觉得吃亏,伙房也能长久办下去。你觉得这样可行?”
文茵听了,心中非但没有不适,反而暗暗点头。她最是怕欠人情,这般明明白白的规矩,不占人便宜,也不被人轻视,正合她意。她摸了摸身上单薄的衣襟,想起自己如今身无长物,不免有些局促,低声答道:“我……我头一个月,或许先吃大锅饭。等工钱下来了,再一并结清饭钱,或是用粮食抵扣也行。”话说到最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行,这都好说。”阿蛮爽快地应下,没有半分轻视之意,反而像是早已料到一般,“头一个月可以先记账,等你工钱下来了再扣”她的目光落在文茵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白的旧棉衣上,眉头微微一蹙,“你这棉衣看着太薄了,庄子上夜里比城里冷得多,风也硬,怕是顶不住。”
说着,她转身便要往外走:“你等着,我让小丫给你送件厚实的冬衣来。那是园子里统一给值夜女工和体质弱的姐妹备的,虽是粗布做的,但棉花絮得足,又暖和又耐穿,你先穿着御寒,等日后攒了工钱,再做新的也不迟。
文茵闻言,鼻尖一酸,滚烫的泪珠险些又要滚落下来。自从被赶出顾府,她尝尽了人情冷暖,看遍了世态炎凉,何曾有人这般细致入微地关心过她的饥饱冷暖?那些日子里,她只求能勉强糊口、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从未敢奢望过这般妥帖的照料。她连忙躬身道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多谢阿蛮,多谢四姑娘……这份恩情,文茵记在心里。”
“别客气,来了这儿,就是自家人。”阿蛮摆摆手,语气自然而坦荡,“四姑娘常念叨,‘要让干活的人吃饱穿暖,才有力气把事做好’。咱们这儿不兴那些虚头巴脑的,实实在在过日子才最要紧。”她又交代了几句,“伙房晚饭是酉时开饭,就在前院那排大屋,你顺着来路往回走就能看见;取热水的地方也在伙房旁边,每日都有专人烧热水,洗漱、洗衣都方便。”
说完,阿蛮看了看天色,脚步匆匆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忙,就不陪你了。你先收拾收拾,歇歇脚。四姑娘这会儿在后面的蚕屋忙着呢,新孵的一批蚕宝宝好像有点不对劲,她放心不下,得亲自盯着。等她忙完了,自会来见你,跟你细说识字课具体怎么教,还有她琢磨的那些新教法,也会跟你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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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明白了,劳烦阿蛮费心了。”文茵连忙应下,送至门口。
看着阿蛮匆匆离去的背影,文茵轻轻关上了木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远处女工们劳作时的谈笑声,还有孩子们清脆的嬉闹声,那声音不吵不闹,反而透着一种鲜活的烟火气。她站在房间中央,缓缓环顾四周——平平的土炕、干净的方桌、墙角的炭盆、门后的炭筐,每一样都那么实在,那么安稳。
这里没有深宅大院里那些无形的规矩枷锁,没有需要时刻揣测的人心,没有挥之不去的流言蜚语,也没有看人脸色的小心翼翼。有的,是实实在在的劳作,是明明白白的规矩,是同伴间朴素纯粹的互助,是不掺半点虚假的关心。
文茵走到床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床厚实的棉被,指尖触到柔软的棉絮,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她又走到墙角,打开门后的炭筐,里面的无烟炭块黑亮饱满,散着淡淡的炭香。这一刻,她心中那股自从踏入桑园便悄然升起的暖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烈,像炭火一样,慢慢烘烤着她晦暗已久的心房。
或许,这里真的能成为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挥之不去。文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开始动手收拾。她熟练地从炭筐里拿出几块炭,放进炭盆,又找来引火的柴薪和火石,“咔嚓”一声,火星四溅,引火绒很快燃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苗在炭盆中跳跃着,渐渐将炭块引燃。
温暖的火光驱散了初春傍晚的寒气,也照亮了这间小小的泥坯房,更仿佛照亮了她曾经一片灰暗的前路。文茵坐在椅子上,望着跳动的火苗,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安静地等待着,等待那位据说“年纪虽小,主意却正”的四姑娘林苏,也等待着,自己在这片陌生又温暖的土地上,即将开始的、崭新的人生。
文茵在房间里刚将被褥铺好,炭盆里的火苗正旺,门外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三下一组,不轻不重,透着礼貌。她连忙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想中的丫鬟,而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女娃娃,脸颊被寒风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樱桃,头上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用红头绳系着,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女娃娃怀里抱着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青布棉袄,布料是粗纺的,却浆洗得干净,边角也缝得整齐。
“文先生!”女娃娃看见她,眼睛一亮,声音清脆得像檐下的风铃,“阿蛮姐姐让我给你送衣服来!她说庄子上晚上冷得很,你穿的衣服太薄,要赶紧换上厚的!”
文茵连忙伸手接过棉袄,入手沉甸甸的,能清晰感觉到里面絮得饱满的棉花,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谢谢你呀,小姑娘。”她笑着道谢,侧身让开门口,“快进来暖暖身子,外面风大。”
“我叫招娣!”女娃娃大大方方地迈进门,好奇地探头探脑打量着房间,小嘴巴叽叽喳喳没停,“不过四姑娘说我这名字不好听,像盼着弟弟似的,让我自己改个喜欢的,我还没想好呢!阿蛮队长就让我先叫大丫了。文先生,你真是来教我们认字的吗?我娘说,认了字就能当工坊的小队长,能多挣工钱,还能看懂账本,不怕被人骗!”
文茵被她的直白和天真逗得弯了弯嘴角,点头应道:“是啊,只要你用心学,不仅能认字,还能学会记账、写自己的名字,以后想去哪儿,还能给家里写书信呢。”
“哇!那太好了!”招娣兴奋地拍手,刚想再说些什么,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乎年龄的笃定。
文茵抬头望去,只见暮色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缓步走来。那女孩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细布棉裙,裙摆长度刚及脚踝,外面罩着一件素色的比甲,料子普通,却浆洗得挺括,衬得她身姿纤细而端正。她年纪实在太小了,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模样,身量尚未完全长开,像一株刚抽芽的小树苗,却有着惊人的沉稳气度——步伐平稳,脊背挺直,眼神清亮透彻,宛如寒潭秋水,没有孩童的嬉闹顽劣,反倒透着一种历经世事般的沉静与睿智。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岁的丫鬟,穿着青色比甲,眼神机警,步伐轻捷,时刻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想来便是林苏的贴身丫鬟云舒。
招娣一见那女孩,立刻欢快地跑了过去,拉住她的衣袖晃了晃:“四姑娘!你忙完啦?蚕宝宝没事了吧?我娘说今天新孵的蚕宝宝不爱吃桑叶,可把你急坏了!”
原来这就是梁四姑娘,林苏。文茵心中一凛,连忙敛衽躬身,行了个标准的福礼:“奴婢文茵,见过四姑娘。承蒙姑娘不弃,给奴婢安身立命之机,奴婢感激不尽。”
林苏走到近前,小小的手轻轻虚扶了一下,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语调平稳而温和:“文先生不必多礼。在这里,教书育人者便是先生,不分主仆,只论本事。”她转头对招娣笑道,“蚕宝宝没事了,我让人换了新采的嫩桑叶,又调了些温水给它们擦了擦身子,现在都乖乖吃食呢。你快去告诉你娘,让她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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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哎”了一声,又转头对文茵做了个鬼脸,才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院子。
院子里只剩下文茵和林苏主仆二人,晚风拂过桑树枝干,出轻微的“沙沙”声。林苏抬眼看向文茵,目光平静而专注,没有丝毫孩童的好奇或轻慢,反倒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在细细审视着即将共事的伙伴。那目光清澈却深邃,仿佛能穿透人的外表,直抵内心最深处。
文茵被她看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邵伯母向我举荐你时,说你识文断字,心性沉稳,还在顾侯书房伺候过笔墨。”林苏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信邵伯母的眼光,也信你的本事。往后,夜课识字的事,就拜托文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