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陛下要歇了,你们进去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紧要事,随时过来找予,太医也不能离身……记得先劝陛下把药喝了。”
二人不明内情,见元嘉从屋内出来,皆暗自缓了口气,申时安更道:“陛下到底是看重女君的,这才刚醒,便与女君说了这样久的体己话。”
闻言,元嘉也不否认,只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复道:“快进去吧,陛下且等着呢。”
逢春守在一旁,眼见申时安和兰华躬身入内,方才上前扶过元嘉,二人一同下阶,又往另一个方向而去。不想才走了两步,便见元嘉身形猛地一晃,竟是脚下一滑,险些从阶上跌倒!
“女君!”
逢春低呼一声,又眼明手快地将人扶稳,颤着声音道:“您没事吧?”
元嘉缓了缓,站直身子,朝逢春略一摆手,示意无碍,眼底却是一片寒凉。她回头看了眼燕景祁的屋子,低声朝逢春吩咐道:“去找邱卓,就说……我近来实在难以入眠。眼看就要返程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支撑不住,请他替我开些安神助眠的药,剂量大些也无妨……不必熬煮,取些冲水送服的药粉就好,省得麻烦。”
逢春眸光一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匆匆与元嘉对视一眼,旋即领命而去。
元嘉目送人离开,抬手挥退左右欲上前侍奉的宫女,独自站在阶下,任风拂过自己冰冷的脸颊。方才因男人一通明里暗里的试探所带来的沉沉压迫,在这微凉的风里,正一点点被另一个愈发清晰的认知所取代——
他,撑不了两日了。
这个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烈日,瞬间照亮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因男人复明而升起的惊疑与不确定。那股盘踞在胸口的郁气,也随之消散,只余下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
元嘉缓缓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回自己的屋子,屋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一切彷徨不定彻底隔绝。
……
既定下了回銮的日子,自明观里外便也开始忙碌起来,人声与车马声打破了连日来的沉寂。而众人眼里,此前病得下不了榻的燕景祁,自醒转后精神竟一日好过一日,甚至能在宫人的搀扶下于庭院内缓行几步,委实称得上神迹,也令那和尚在众人心中的地位愈发高深莫测,再无人敢怠慢。
只可惜,那和尚疯癫依旧,短暂的清醒后,整个人变得更糊涂了,更常在无人处喃喃自语,不是捶胸顿足地念叨着“差一点……可惜了……”,便是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好了……都好了……”,如此种种,不一而论。众人也只当他是疯病又犯,并不以为意,偶有遇见,也只是匆匆绕过他便去忙手头的要紧事。
燕明昱于次日晨间过来请安,见到燕景祁半倚半靠地躺在榻上,又精神颇佳地与自己说话,激动得眼眶泛红,只说了几个字便克制不住地哽咽起来。
元嘉静立在一旁,含笑看着男人温言询问燕明昱的功课,又聊起连日来的一些细碎琐事,瞧着倒是一幅父慈子孝的和睦画面。
忽而,燕景祁话锋一转,声音随之低沉了几分,“前几日……怕不怕?”
燕明昱诚实地点点头,又立刻摇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元嘉,神情满是依赖,“儿臣起初是怕的……但阿娘在儿臣身边,儿臣便不怕了。”
闻言,燕景祁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只继续道:“这样的想法……不妥。阿昱,你已非稚嫩孩童,又已做了几年的太子了,遇事当先学会自己扛起一切,总躲在你阿娘身后,何时才能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哪?”
元嘉一瞬间便听出了男人的言外之意——这哪里是什么父亲的关怀,分明是在提醒燕明昱,告诫他不要过度依赖自己这个母亲,遇事要自己拿主意呢!
燕明昱却没有深想,只依着本心,皱着一张脸认真道:“阿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再说了,阿娘又不是别人,是儿臣的母亲呀!爹爹不也有许多事倚重阿娘吗?我跟爹爹一样,不行吗?”
如此不加遮掩的孺慕,叫燕景祁一时语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元嘉适时垂下眼睫,掩去那一瞬间的冷意,只轻轻拍了拍燕明昱的后背。
“……当然行。”
燕景祁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可你总要成人的。再过几年,你也到了能娶妻的年纪了,也会有自己的子女。到那时……难道还要事事与你阿娘商量,片刻都离不得人吗?”
燕明昱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家父亲为何突然与他论起这些,面上难免微燥,下意识反驳道:“可爹爹如今有了阿娘和儿臣,不也依旧让皇祖母安居兴庆宫吗?爹爹能与皇祖母相伴,儿臣为何不能与阿娘相伴……且宫中若遇大事,爹爹和阿娘还是会去兴庆宫请安,一并问皇祖母意思的,儿臣又为何不可以?”
燕景祁看着燕明昱全然信赖地站在元嘉身边的模样,一时沉默无言。
而垂首站在一旁的元嘉,唇角却因这话极快地掠过一丝隐晦而冰冷的弧度——只要燕明昱一日心存这份倚赖与维护,任何离间他们母子的企图,都会在他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同样地,只要她能一直牢牢握住燕明昱,她这个帝母便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这才是她最坚固的盾牌和底气——
作者有话说:是谁,顶着发烧咳嗽还用手机码了2k的存稿?
喔,是我呀[裂开]
第205章终妥协路,已铺到了脚下
燕明昱看着燕景祁似有些复杂难言的神情,又望了望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元嘉,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有异。
但仅凭他如今的年纪,还远不足以领悟到这番话里更深一层的隐喻,且他自幼长于元嘉与燕景祁静心维系的和睦表象下,从未见过父母因何事闹过龃龉,便也只以为是经此一遭,让燕景祁不自觉生出些多愁善感来。
他连忙上前,愈发恳切地安慰起来,“爹爹……爹爹定会康健如初的!届时我们一家人仍在一处,儿臣也还等着向爹爹请教为君之道呢!”
燕景祁凝视着燕明昱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声音沙哑地开口,“这……是你真心所愿?”
却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闻言,燕明昱脸上露出一抹纯粹的困惑,似乎不解燕景祁为何会有此一问,随即理所当然地点头,道:“自然!儿臣当然盼着能与爹爹、阿娘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燕明昱这声毫不犹豫的“自然”,带着全然的赤诚,猝不及防地穿透了男人早已被权术浸淫得冰冷坚硬的心,以至于他脑子里那根紧绷已久的弦,也不自觉松弛了下来。
人之将死,那些算计、制衡、猜忌,在这一刻,在自己一点点看着长到如今的儿子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斤斤计较的意义。燕明昱这片赤子之心,何其珍贵,他为何非要在这时候,在这对母子之间,刻下难以修补的裂痕呢?
这份他以为的暗示,若成了,他唯一长成的儿子极有可能就此失去生母的扶持,前路未必平坦;若不成,反而会使他们母子的关系更加紧密,岂非与他本意背道而驰——实在是再清楚不过的利害得失了,他怎么会让自己陷进这样的怪圈里呢?
即便让元嘉继续掌权又如何,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她如现在一般,再多把持朝政数年罢了。待新帝加冠大婚,正式亲政,她还是要退居深宫、颐养天年的。
这偌大的江山,终究还是会回到他们儿子手中,回到他这一支燕家血脉的手中。
不过是多等几年罢了。
思及此,男人心中那最后一丝不甘,也终如烟波般随风散去。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变得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久违的、独属于父亲的温和。
“……好,”燕景祁极轻地应了一声,仿佛许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我……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