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时便被偏爱长大的人,反而不容易察觉到这份偏爱的存在,就像从来就有的东西,总是鲜有人质疑从何而来。
也正如天才总是轻而易举便能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诸多事,而他们多数不会归因于自己的天赋异禀,只会诧异道:“原来你们做不到?”
但往往在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被质疑者脸上被刺痛的难堪都会提醒发出疑问的人:是的,你是如此特殊,而我做不到。
关云漪就是那个发出疑问的人。
幼时她从未觉得母亲偏疼,直到长大后,姐妹二人到同一处学塾念书,母亲提前准备了些便于存放的糕点,午间拿出来品尝时,看见姐姐的目光往她的糕点盒子上落了好几次,于是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姐姐?你的盒子里没有吗?”
问出问题的当下自然是无心,但关云筝脸上的难堪、悲伤一闪而过时,在这一瞬间,她无师自通地领会了母亲的偏爱。
被偏爱者容易恃宠而骄,性格也会渐趋恶劣。
原本这份偏爱是她习以为常的东西,算不得什么殊荣,但姐姐脸上被刺痛的神情给这份偏爱赋予了一层隐秘的意味,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姐姐面前炫耀起来。
“姐姐,母亲今日给我带了桂花糖,掰你一块。”
“姐姐,学塾先生要的书我买来了,日后我们一起看吧。”
……
那些以“姐姐”开头,暗藏着诸多心思的话,宛如一根又一根扎人的荆棘,逐渐在她和姐姐之前筑成了一面刺手的墙。
而季邕的出现,无疑成了把这堵墙彻底推向姐姐的最后推力。
她不算多么喜欢季邕,但时常看见他用讨好的姿态在姐姐面前说话,哪怕姐姐总是很冷淡,他也不懊恼。
她想季邕或许跟她是一样的,都期盼见到那张总是无波无澜的脸上,出现别样的神色。她的姐姐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水潭,而她和季邕是站在水边,不时往里投入石子的人。
他们要折断水潭边生长出的清丽花草,要水潭边沾着泥沙的石子沉入水下,要那水面上完美无瑕的月色长出怅然的褶皱,要把所有寂静的、美好的砸得稀烂。
越是骄纵,便越是理所当然。
但无条件的宠爱也很惹人厌烦,姐姐可以安生吃饭,可以随心所欲无人看管,她的碗就得被母亲夹的菜淹没,她做什么母亲就得无尽地念叨,好烦,好烦。
凭什么隔着荆棘墙的人过得那么淡然?凭什么她从不试着去触碰那堵墙,从而被刺扎得鲜血淋漓?
凭什么她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她凭什么不伤心?
水潭边的人愤然抛入一枚石子,溅起的巨大水花甚至溅上她的侧脸,但只不过片刻后,那看起来能包容万物的水潭便重归寂静。
只是这动静却吸引了另一个破坏者的注意,两枚石子溅起的涟漪互相触碰,碰撞出更大的一圈涟漪。
……
她发现自己接近季邕时,姐姐会不高兴。
并且是不加掩饰的不高兴。
好生奇怪,她并不觉得姐姐有多喜欢季邕,那所谓指腹为婚的婚约也不过是季家夫人尚且同母亲交好时定下的,如今离缔结婚约的年岁已过去好些年,关家早已落魄,季家大约只是碍着情面与名声,才不曾主动提出退婚。
因此季邕老往姐姐身边凑的这些年岁,镜溪城的人众说纷纭,有看得透彻,说他一厢情愿,关家姑娘压根不热络的;有完全眼瞎,说他情根深种,未来怕是无法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的。
不论是一厢情愿还是情根深种,闻之皆令人作呕。
她只想让那口水潭泛起波浪,但季邕却想把它占为己有。他想在周围种上他自己喜欢的花草,在里面养他自己喜欢的鱼儿,每日精心照料花草、投喂食物,换别人一句你对那水潭可真是精心。
世人真是可笑,眼瞎心盲不自知,还总做出高深模样对他人生活指点。
他精心照料的自然并非那口水潭,也并非水边的花草,水里的游鱼,他照料的是自己的虚荣心,是那悄无声息吞噬了水面月色的阴云。
他就像寄生于树木上的藤蔓,在日复一日的缠绕中,将树木的养分绞杀殆尽。
分明是她先种下的荆棘。
姐姐对荆棘置之不理不去触碰,不强行突破她们之间的边界,难道也不打算挣脱那些藤蔓吗?
她只是刺探,藤蔓可是在纠缠啊。
虽山不就我,我偏去就山。
于是她开始接近季邕,以此换取姐姐脸上那显而易见的情绪转变。
她向来懂得如何扮演乖巧,因此也懂得接近季邕需要扮成什么模样。
向来是母亲想看到何种模样的她,她就能在不断的练习中变得越发惹人喜爱。与其他被偏宠长大的孩子不同,她清楚地明白偏爱某个孩子的父母,喜欢的只不过是孩子在他们心中的形象。
比水中月更易碎,比镜中花更缥缈。
而一旦被偏爱的孩子往偏离形象的方向迈出一步,那份偏宠便会彻底崩解。
……
与季邕来往的次数多了,姐姐的反应也变得寡淡起来,并不如最初那般生气了。反倒是母亲将她与季邕的来往看在眼里,一日竟迟疑问道:“漪儿也喜欢季家公子?”
她很想如实回答,自己完全看不上季邕这种货色,姐姐也绝对不会喜欢这种人,会与季邕来往完全是为了惹姐姐不快。
但这话与她往日形象有悖,故而她开口时已是另一种说辞:“倒也说不上喜欢,只是季家公子待人温和有礼,一来二去的接触便多了些。”
几句话说得她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这辈子没说过这么违心的话,哪怕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说出这种话也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母亲果然没有多心,反而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若是从前家中还显赫的时候,漪儿喜欢谁家公子,母亲一定尽力为你铺路,但现今家道中落,你姐姐又还与那季家公子有着婚约……”
她顺其自然地扮出乖巧懂事的模样:“母亲不必忧心,那是姐姐的夫婿,女儿怎会不知分寸。”
母亲这边敷衍过去后,她又打算故技重施,试探得过分些,看看姐姐会有怎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