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悄步走近,低声禀报道:“县主,老太爷和老夫人已经被送出去了,车驾一早便离了府。”
严令蘅手下动作未停,只微微挑眉,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哦?就这么安安生生地走了,没闹出点以死明志的动静来?”
她可太了解那两位的性子了。
春花压低声音:“起初是闹得天翻地覆,可后来二老爷进去劝了一番,不知说了什么,二位主子就偃旗息鼓,乖乖上车了。”
“呵,”严令蘅轻笑一声,放下银剪,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这就对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能让他们乖乖听话的,也就只有这位心尖上的小儿子了。”
她语气了然,带着看透世情的讥诮。
是夜,裴相亲自发话,裴家大房众人再次齐聚外书房,气氛更显凝重。
裴鸿儒端坐主位,面色沉肃,目光缓缓扫过下首的妻儿与儿媳们。
“今早,老太爷和老夫人已经动身,去京郊别院静养了。”他声音沉缓,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原本想送回祖籍,但二老年事已高,经不起舟车劳顿。若途中真有闪失——”
他目光陡然锐利,“裴家男丁们皆要丁忧三年,只怕这好日子是彻底到头了。”
严令蘅眉梢微动,显然是想说什么,裴相立刻截住她的话头:“此次非是三五月小住,我已明示庄头,二老需在那里长住,颐养天年。便是年节接回府中,也不过暂住几日,略尽孝道。”
他指节叩响紫檀案面,声如金石,“我既开口,绝无转圜余地,更不可能阳奉阴违。对此安排,你们可还有异议?”
下首几人彼此交换了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意味,总算是把这两尊事多的祖宗给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没事找事了。
几人纷纷垂首,轻声道:“但凭父亲(公爹)做主,并无异议。”
裴鸿儒见众人都对处置结果表示满意,面色稍霁,但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定格在严令蘅身上。
“既然对处置结果并无异议,那便好。我向来赏罚分明。此次风波,根源虽在二老行事有失偏颇,但——”
他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有人在其中串联怂恿,推波助澜,竟致我裴家所有正房奶奶联名以和离威逼,此风绝不可长!若此次不加以惩戒,日后但凡家中稍有龃龉,便有人效仿此道,动辄以离散家族相逼,这家规体统何在?日子还过不过了?”
裴知鹤闻言,立刻上前一步,试图开脱:“父亲,此事——”
“你不必多言。”裴鸿儒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目光如炬,“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今日若纵容了这‘挟众逼宫’的先例,他日便后患无穷。必须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严令蘅垂眸,心底暗笑:啧,公爹还真是了解我。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赵兰溪见状,轻声询问:“不知公爹打算如何责罚?”
裴鸿儒沉声道,“主事者罚跪祠堂两个时辰,在祖宗牌位前好好反省己过。”
他话音未落,陈岚立刻挺身而出,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相爷,此事乃我主导,与孩子们无关。要罚,便罚我。”
严令蘅立刻拉住婆母的手臂,语气带着几分混不吝的坦荡:“娘,您快别往自己身上揽了。这种‘搅得家宅不宁’的馊主意,自然只有我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才想得出来。您和两位嫂嫂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最重规矩,岂会出此下策?”
李玉娇也急忙开口:“公爹明鉴,我乃商贾出身,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是我心中不忿,第一个提出和离,要罚就罚我!”
“够了,”裴鸿儒目光如电,直射向严令蘅,“都争什么,当我查不出来吗?老三媳妇,此事由你而起你去领罚。不得再议!”
裴知鹤顿时急了,抢步上前:“爹,祠堂阴冷,令蘅身子单薄,跪两个时辰如何受得住?还请父亲从轻发落!”
裴鸿儒简直被气笑了,指着他斥道:“你睁眼说什么瞎话!她身子单薄?我看她精力旺盛得很,能搅动得全家不宁,怕是比你这文弱书生还要强健几分。你再啰嗦,便再加一个时辰!”
裴知鹤闻言,心一横,撩起衣袍便道:“既如此,我身为裴家子,未能及时化解家中矛盾,致使妻子需行此激烈之举,也有失职之过。儿子愿代妻受罚,或与妻同跪。”
裴鸿儒见他态度坚决,重重哼了一声,“随你!”
严令蘅却轻轻拉住裴知鹤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转而面向裴鸿儒,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浅笑,态度恭顺地道:“公爹处置公正,儿媳心悦诚服。这祠堂,儿媳自愿去跪。”
裴鸿儒见她竟如此顺从,连半句辩驳都无,不由微微蹙眉。这实在不像她平日寸步不让的作风,心下掠过一丝疑虑。但转念一想,祠堂乃供奉先祖的重地,量她再胆大妄为,也断不敢在祖宗牌位前造次,便也由她去了。
夫妻二人出了书房,踏着月色往祠堂走去。
裴知鹤执意要陪同进去跪罚,却被她拒绝了。
“你在外接应便好,”她的眸光在月色下透出几分狡黠,“我进去略跪片刻,很快就会出来。你且备好快马,在侧门等候。”
裴知鹤一怔,瞬间了然,有些不放心地道:“你又打什么主意?祠堂重地,可不比别处……”
“放心,”严令蘅唇角一弯,“正是祠堂重地,才更方便行事。你只管备马,我自有分寸。”
月色透过祠堂高窗的纹格,洒在青砖地上,映出一片清冷。
严令蘅迈过及膝的高高门槛,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火和木头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这裴家最庄严肃穆的所在。
屋内深广,梁柱高耸,无数黑漆金字的牌位层层叠叠,一路延伸至黑暗深处,森然罗列,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族百年的荣耀与沉重。长明灯在供桌上跳跃,映得那些名字忽明忽暗。
领路的丫鬟垂首低语:“三奶奶,请在此静心思过,两个时辰后,奴婢再来。”
说罢,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沉重的木门。
祠堂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严令蘅依言走到蒲团前,理了理衣裙,竟真的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她对着那密密麻麻的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裴家的列祖列宗在上,”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晚辈今日在此,先行告罪。我并非存心不敬,实乃事出有因,心中有冤,不得不发。”
她顿了顿,理直气壮地继续道:“今日这罚,我领得冤枉。若非您们的不肖子孙裴鸿儒,身为一族之长、一国宰相,却治家不公、处事不明,优柔寡断,纵容父母偏私,逼得我们几个妇道人家不得不以和离威逼,才换来他几分清明决断,我又何至于被罚跪?”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腰杆都挺直了几分:“所以,诸位老祖宗若觉此地被扰,心中不悦,要怪,就怪您那好儿孙裴鸿儒去。是他处事不当在先,我才被迫出手在后。我今日在此,不是认错,是伸冤。冤有头,债有主,这账,可算不到我头上。”
说完这番“义正辞严”的申诉,她只觉得胸中闷气散了大半,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当然如果裴家祖宗硬要找她算账,也得耗费些心力,毕竟她连自己的姓名都没上报。
她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