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方才那一番对话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孙廷萧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
内乱将起,四夷叩关。
这些从他口中说出的冰冷词汇,在苏念晚的脑海中,却化作了一幅幅具体而鲜活的惨烈画面。
她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十年前的银州,那场突如其来的党项叛乱,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将那片富庶的土地变成了人间炼狱。
她见过成群结队的百姓拖家带口,在漫天风沙中哭喊着逃离家园,脸上写满了绝望与茫然;她见过伤兵营里,那些断手断脚的年轻士兵,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被生生锯掉肢体,出的惨嚎声能撕裂人的肝胆;她也曾亲手从死人堆里,将那个身中数箭、只剩半口气的孙廷萧背回来。
那仅仅是一场局部地区的叛乱,就足以让陕北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
如果真如孙廷萧所言,各地变乱蜂起,外敌四面入侵,那这天下,又将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她在一名亲兵的引领下,穿过操练的兵士和林立的营帐,往鹿清彤处理公务的营帐走去。
还未走近,就听到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女子声音从帐内传出,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苏念晚示意亲兵停下,自己悄然走近,掀开帐帘一角向内望去。
只见帐内数十名穿着统一制式文吏服的年轻人或坐或站,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前方一人的讲解。
而在他们面前,身着一身利落劲装的鹿清彤正站在一块巨大的木板前,木板上用炭笔画着简易的行军阵图和各种标记。
她没有在讲圣贤文章,也没有在讲诗词歌赋。
“……战时瞬息万变,一旦我军某一部遭到重创,建制被打散,兵力大量减员,活着的书吏必须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鹿清彤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先,就地组织残兵,以伍长、什长等低阶军官为核心,迅收拢幸存的弟兄,清点人数与兵刃,重新编队,哪怕只能凑齐一个残缺的百人队,也决不能让他们成为一盘散沙,这是稳住军心的第一步。”
她用木棍敲了敲木板上的一个红色标记“其次,安葬战友。战事紧急,无法一一收殓。当以十人为一坑,或百人为一冢,挖设集体墓葬。但每个人的姓名、籍贯、所属部队,必须由书吏一一核对记录在册,决不可遗漏!这是我们对死去的弟兄,最后的交代。”
“最后,安置伤兵。”鹿清彤的目光扫过众人,“按伤势轻重分级,重伤无法移动者,就地搭建临时营地等待后方医官;轻伤者,包扎后编入辅兵营,负责押运粮草、修补器械。所有伤兵的姓名、伤情、初步处置方法,同样要详细记录。这份名册,将是军医接手救治和战后抚恤的唯一依据。”
这些血淋淋的战时章程,是她花了无数个夜晚,研究分析那份堆积如山的西南之战的往来公文、伤亡报告,又结合后来与孙廷萧无数次推演交流后,才总结出的一套最务实、也最残酷的战场准则。
苏念晚静静地站在帐外,寒风吹拂着她的鬓,她却丝毫未觉。
她看着帐内那个神情专注、光芒四射的女子,心中那份因天下大势而起的沉重,忽然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她终于明白,当年那个战场上不知死活的孙廷萧为何忽然很有了几分活着的意趣,他获得的不是一只金丝雀,而是能和他并肩作战的妙人。
鹿清彤讲完最后一节,挥手让书吏们散去温习,这才注意到站在帐门口,静静看着自己的苏念晚。她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笑意,迎了上去。
“苏姐姐,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我也是刚到,看状元娘子讲得投入,不忍打扰。”苏念晚的目光中带着欣赏与一丝复杂的感慨,“你讲的这些,比太医院里那些纸上谈兵的方子,可要有用多了。”
两人没有过多的客套,经过早晨那一番诊脉与短暂的交心,彼此间已经生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亲近。
她们就在这临时的讲堂里,寻了两张矮凳随意坐下,仿佛多年未见的好友。
炭盆里的火已经有些弱了,鹿清彤随手拿起火钳拨了拨,让火光重新旺盛起来。
“将军的身体还好吧?”鹿清彤先开了口,问得直接。
“给他诊过脉了。”苏念晚点点头,神色坦然,“他的身体,比军中九成九的兵士都要好,壮得像头牛,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鹿清彤却从那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只有她们两人才懂的亲密与熟稔。
她没有追问,只是顺着话头往下说“既然苏姐姐都说他没事,那我就放心了。”
苏念晚看着她,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我这次来,除了奉旨为将军复诊,也带了院里几位擅长金疮和跌打损伤的医官。正好,可以让军营里那些有顽疾旧伤、军中医官处理不好的弟兄,都集中起来,让我们瞧一瞧,也算是尽一份心意。”
鹿清彤闻言,眼睛顿时一亮。
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
骁骑军常年征战,许多老兵身上都带着难以根治的旧伤,一到阴雨天便疼痛难忍,军中医官大多只会些粗浅的包扎止血,对此束手无策。
太医院的医官肯出手,那真是天大的恩惠。
“这……这真是太好了!”她激动得立刻站起身,直接就朝帐外喊道,“来人!快去传令给各营,让他们立刻将营中身有沉疴旧伤的弟兄都统计上来,带到这里,请太医们诊治!”
吩咐完,她才回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苏念晚笑了笑,旋即又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苏姐姐,谢谢你。”
苏念晚坦然受了她这一礼,伸手将她扶起,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状元娘子这般雷厉风行,倒真有几分将军的风范。”
鹿清彤被她调侃,脸上微微一红,但旋即又借着这个话头,将自己心中盘算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苏姐姐有所不知,我正为军中缺医少药之事愁。骁骑军虽勇,但伤亡也大,军中医官人手不足,医术也参差不齐。今日得苏姐姐和各位太医援手,解了燃眉之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正想着,能否向朝廷请奏,选派一些经验丰富的医官,常驻军中……”
她话未说完,苏念晚便已心领神会。
她看着眼前这位目光灼灼、一心为公的女状元,心中暗叹一声,孙廷萧的眼光,果然是毒辣。
她不动声色地端起旁边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才悠悠地开口。
“你们一个要我,一个要太医,这张口就要把太医院的中坚力量都给掏空了去。”苏念晚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带着一丝揶谑,“打了胜仗的将军,点了状元的主簿,就是不一样。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敢直接算计起圣上亲辖的太医院来了。真是……嚣张得很呐。”
听着苏念晚那句带着几分戏谑的“嚣张得很”,鹿清彤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窘迫,反而正色以待,认真地解释起来。
她知道,苏念晚看似在调侃,实则是在提点她,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苏姐姐误会了,我并非是贪心不足,想要将太医院的精锐都挖到骁骑军来。”鹿清彤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她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异常诚恳,“我想要的,并非是几位医术精湛的太医,而是太医院这个名头,以及它背后所能影响的整个天汉的医政体系。”
苏念晚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讶异。她没想到,鹿清彤想的,竟比她预料的还要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