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日,他才彻底弄清,程玘与太后之间的龃龉因何而起。
太后气得涨红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继而,更切齿的恼怒涌上心头。
终是她轻敌了,才会被个没长成的小鹰骗了这么多年,如今还被他啄了眼!
皇帝扶着程芳浓坐下,他双手搭在她肩头,无声宽慰着她,冷眼睥着太后:“朕猜的没错,太后与程玘所谋不同。太后既知那前朝皇太孙人在昌州,定然也知道他藏身何处。若太后肯提供线索,朕便留你一命,如何?”
“若是哀家知道,我比你更想杀了他。”急火攻心的晕眩感让太后气势弱下来,不知想到什么,她精神恍惚,“程玘将他藏得很深,只有他知道那人藏在何处,除非他自己肯说,否则你们找不到的。”
毕竟,这么多年,她也只知道人在昌州,私下派去多少人,都是无功而返。
“所以,程玘勾结的是那位皇太孙,而不是贤王叔。”皇帝语气肯定。
气数已尽,太后也没辩驳。
她颓丧地躺在贵妃榻上,盯着头顶繁复精美的雕梁画栋,多日疏于打扫,彩绘雕镂仿佛蒙着一层尘灰,如老去的年华,没了鲜亮劲儿。
她语气恹恹:“皇帝今日来,不止是为了这些吧?”
闻言,皇帝松开程芳浓,不紧不慢走到太后身侧,居高临下望着她,不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只是,他背影萧索,吐词有些艰难滞涩:“朕即位一月,我母妃无故染上风寒病逝,乃造化弄人,还是被人谋害?”
“哀家说她是福浅命薄,皇上信吗?”太后笑了,颇为骄傲。
这是目下她在皇帝面前,最值得骄傲的成就。
不管皇帝多能隐忍,多深藏不露,如今又有多风光,都无法挽回他母妃的性命。
“若说是被人谋害,那也是被你害的,她是被你克死的啊。若不是你坐上这个位置,她其实不用死的。”
太后就是要他痛苦,她得不到的,任何人拿到都休想安生。
多年的心结,以这样的方式解开,皇帝痛到麻木:“太子皇兄秽乱宫闱,被父皇幽禁,服毒而死。三皇兄精于骑射,却失足坠马,被马蹄踩裂心脏而死。宫中膳食皆有宫人先行试毒,四皇兄却误食毒蕈而死。太后可敢告诉朕,这些是你和程玘谁的手笔?”
从听到皇帝说起他生母的死,程芳浓便眼皮直跳,心里生出极为不祥的预感。
再听到后头这一连串,她闻所未闻的宫中密辛,她更是心惊肉跳。
这么多条命,都葬送在姑母和父亲手中吗?
不,不会的,父亲为官清正,乃朝廷肱骨。
她努力劝慰自己,可她做不到。
一个勾结前朝皇室,意图谋朝夺位的父亲,她要如何相信他是清白的?
程芳浓看着形容枯槁,神色怪异的姑母,仿佛从来没认识过她。
“皇帝记性真好,他们只怕骨头都朽了,皇帝竟然还挂念着。”太后没说是谁,她永远不告诉皇帝,这样他才会一直痛苦。
痛恨自己即便是皇帝,也有查不明的事,挽不回的人。
连日来的孤寂、惶然,病来如山倒,明显感受到不再年轻,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不甘与苦闷,沉沉压在她心头。
她争不动了。
太后目光越过皇帝,望向程芳浓:“阿浓,你瞧,他是永远不会爱你的。你不懂姑母的苦心,被一个男人蒙骗,帮着他来害自家人,阿浓,等你没有了利用价值,你猜,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随即,不等程芳浓回应,她转过身形,背朝着他们,语气幽幽:“成王败寇,没什么可说的,哀家等着你的鸩酒。”
皇帝转过身,抬手,朝程芳浓伸去,又止住,空空落回身侧。
他缓步朝外走,定在门槛外,天光将他身影拉得修长孤清:“你是死是活,朕交给母妃,若你能熬过去,朕便不杀你。”
依大晋律法,残害宫妃,罪不至死,但会被剥夺位分,施以杖刑。谋害皇嗣,则是死罪。
若太子和另两位皇子,皆是被姑母所害,够她死三次了。
程芳浓甚至无法张嘴求情。
这个小年,程芳浓印象深刻。
底下人热热闹闹庆祝,她与皇帝则一个在外殿,一个在内殿,话也没说上一句。
天色全然暗下来,程芳浓望着天边一弯冷月,脑中浮现出姑母的模样。
若不替姑母求药,她可能真的熬不过去。
可是,皇帝已开了口,就算她去求,太医们也不会开药方抓药的。
况且,程芳浓心里有道坎,她过不去。
今日之前,她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将她拉进宫闱旋涡的,是姑母。
不消说,唯一做主给她下药的,也是姑母。
甚至可以说,姑母毁了她一生。
她无法报仇,也找不到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去为这样一个人求药。
还有父亲,同样令她震惊,他竟想将她送给远在昌州,她从未听说过的前朝皇太孙。
所以,父亲其实也想让她做皇后,不过不是萧晟的皇后。
没等程芳浓想明白,到底该如何对待太后,皇帝突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