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氏看着窗外的河面微微一笑:“一直觉着你沉稳,为人做事十分有分寸,没想到也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为了退婚竟然做出了种种傻事污蔑自身。”
于氏顿了顿,“那素馨同她爷爷在酒楼里讨生活,早先和一个书生私定终身,岂料所遇并非良人,那书生竟然卷了她所有细软跑了。她怀有身孕又走投无路于是投河自尽,恰好遇到你被派去码头稽查货物,凑巧救起了她来。雁过留痕啊,这些事儿只要仔细去查,都能查到痕迹。那负心的书生我也使人找到了,绑到了素馨面前,也算是对她有了个交代。”
于氏扭头看向段文珏,“你好好地呆着,不要再做什么傻事污蔑自己的名声。婚事既然已经定下,就不会再退。不要再使孩子气。”
段文珏抿唇不语,神色十分倔强。
于氏如同看着闹别扭的小孩一般露出了笑容,“长乐候崇德年间老太爷受的爵,不削等世袭,如今到你父亲,已是传承了三代,在京里枝繁叶茂,根系众多。这满京城的宗室贵族,拐着弯的都同你家有亲。可惜看着繁花似锦,实则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段文珏皱起了眉头:“既然是个空壳,夫人为何还要同我家结亲?”
“空壳说的是钱和权,这世袭的爵位、三代盘踞的人际可不是空的。”于氏轻轻摇着蚕丝扇,“你可知道你们府里每年开销如何?进账如何?共有多少家仆长工?每月要支取多少银两?在京里人情往来全都是银子支撑着的,红白嫁娶,不同门第不同身份是多少银钱?年礼和宴席,又是多少银钱?”
段文珏道:“这些都是母亲在掌管。”
“是了。”于氏点头道,“所以你并不知道家里的难处,难为你母亲苦苦支撑,全凭她一己之力周旋,幸好还有封地食扈,这才勉强保住了侯府的脸面。”于氏轻声问段文珏,“小世子,你果真就不替家里想一想,不替你母亲想一想?你母亲身子不适已经有段时日了吧。若非如此,这次也不会被活活气晕过去,她为何不请郎中前去诊治?你想过没有?”
段文珏道:“母亲请过了平安脉,并无大碍。”
于氏看着他:“你可见着医案?可见着郎中开的方子?”
段文珏怔然不语。
于氏拍了拍手,门外进来一个一身翠湖色衣衫的小丫鬟,弓腰捧进来一个朱漆木盒,放在了于氏手边的木桌上。
“你舅母身体不好的时候,你想着法子从南面儿请来了名医替她医治,家里各种好的药材流水一样的送到范阳侯府上去。眼下却忽略了你最亲的人。”于氏语气里带着淡淡地责备,“这是制首乌,我也是费了些力气才寻到这个年份的东西,对胸痹有很好的功效,你且带回去给你的母亲吧,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
于氏站起了身,缓步走到段文珏身旁,柔声道:“结亲结亲,本就不止是小儿女间的情事,结的是两个门第家族。如今侯府有我们想要的,我们也有侯府需要的东西,何不两全其美互相成全?小世子,你说是不是?”
于氏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半侧过身道,“你母亲捂得那般严实,那外室的事还是传了出去,是你自己让人往外传的吧?小世子不要再自污,还是爱惜羽毛的好。无论如何长乐候府如今和我邓家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若是船行平稳,自然大家都一帆风顺,若是船沉了……”她话没有说完,离开了房间。
天边涌起了浓厚的乌云,铺天盖地地遮蔽着天空。地上刮起了狂风,飞沙走石迷得人睁不开眼。
和前几次看见乌云时不同,总是云聚云散,让百姓对雨的期盼既强烈,又充满了失望,总觉着浓云仍然会被狂风吹散,只是避在屋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天空。
啪的一声,豆大的雨点落到了地面上,晕出一个青灰色的小圆点。紧接着,暴雨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顷刻间就连成了白色的雨线。天空仿佛漏了个大洞,雨水哗哗下浇,顿时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下雨了!下雨了!”
最初的惊愕之后,一直期盼着雨的民众们高举着双手仰头朝天,欢天喜地地跑了出来,也不顾瞬间就被雨水浇透的衣服,在暴雨中欢呼雀跃,“下雨了!”
似乎是要将这四五个月的干旱一扫而光,轰隆隆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雨势越发地大了,雨水冲走了地上积聚的白色杨絮、洗干净了树叶上厚厚的黄色尘土、让新开的花朵颜色更加鲜亮、也把将谢未谢的花儿花瓣打落在地零落成泥。
湿气、潮气、雨腥气、青草的味道还有泥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和无处不在的闷热交杂,逼得房间如同一个蒸笼。李月桦起身用力推开了窗户,狂风卷着雨滴迎面而来,瞬间便打湿了临窗的桌面,却也将屋里的闷热一卷而空。
雨水漫过了街面,水流汇聚到一起涌入玉带河,原本因为干旱而有所下降的河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上升。等到两个时辰过去之后,河水滔滔恢复了往日的壮阔,向着下流奔涌。
突然激增的洪水冲破了下游的河堤,昏黄的洪水如巨龙般怒吼着冲进了干裂的田地间。
幸好,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傍晚时分雨势变小,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缠绵的小雨。而被冲毁地河堤受损也不算太严重,周边原本就已经因干旱而颗粒无收的稻田被吞没了几十亩,没有漫延到更远处的民居未造成人员伤亡。
一夜过去,雨过天晴。一早便扛着锄头来清淤的劳工在田里的淤泥里看见了几个捆得严严实实的麻袋,好奇地上前一打开,顿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有死人啊啊啊啊……”
五城兵马司,中城衙门。
大雨停歇后,地面积水未干。前院湿漉漉地地面上停放着三具尸首,虽然用麻布遮盖着,仍是掩盖不了散发的腐臭味。
段文珏拿出随身携带的琉璃小瓶打开,在鼻子下面晃了晃,方才压住了那股腐败的臭味。他皱着眉头看着今日执勤地衙役:“这尸首不送到州府衙门,怎地运到这里来了?”
“佥事大人。”执勤的衙役回禀道,“今日清淤是咱们衙门领着劳工前去,这几具尸首身份有异,小的就做主拉了回来。”
段文珏脚下一顿,有些疑惑:“身份有异?”
衙役翻出一个腰牌递过来:“这是发现尸首的时候,小的在尸体身上发现的,佥事大人请过目。”衙役自顾自地说着,“小的已经通知了州府衙门。”
段文珏接过腰牌翻过来一看,心里一惊,这竟然是证明姚允之身份的腰牌。
他快步走到尸首旁掀开了盖在上面的麻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腐尸,肤色焦黑早已辨不清本来的面貌。尽管如此,他身上华贵的外袍依稀有几分眼熟,正是姚允之所穿之物。
那衙役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段文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急于立功,是以将事情捅了出去。这事儿不小,恐怕不仅州府,刑部和李公公的人马上就会到。段文珏心念电转,嘱咐衙役道:“你去把仵作请来。”
衙役应下:“是!”
翊坤宫里,姚允之的母亲卫氏哭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匍匐在地苦苦哀求:“娘娘,娘娘您一定要替允之讨个公道啊娘娘……”
姚老夫人在一旁好言相劝,却劝不住卫氏。此刻她哪儿还能听得进去别的东西,往前膝行几步哭道,“娘娘,允之打小也是在您跟前儿的,他虽然淘气了些,实在是个好孩子。如今竟然这般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还在河水里泡成了那般模样……”她不停地捶着自己胸口,“这让我如何能安枕!我的儿,我的儿啊……”
皇贵妃正被她吵闹得头疼,殿外突然传来颂唱声:“圣上驾到……”
皇贵妃立刻起身迎驾,卫氏再悲痛也不敢再继续哭闹,强忍着退到一旁。稍顷,元帝大步进了翊坤宫,扶起了皇贵妃关切道:“爱妃,朕听说有了允之的消息?”
“圣上!”皇贵妃的眼泪顿时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掉落下来,“允之,允之他……”
元帝轻轻拍着皇贵妃的背:“不急不急,慢慢讲与朕听。”
姚允之与其他两具尸首眼下已经转移到了刑部。李公公沉默地看着眼前腐败到根本看不出原来模样的尸体,一旁的捕头送上了证明他身份的腰牌:“公公请过目。”
李公公接过了腰牌在手上翻看了一遍,将其轻轻放到一旁的托盘里,问捕头道:“你且将事情详细同咱家说一遍。”
“是。”捕头依言恭敬道,“昨夜暴雨,河水冲毁了河堤。今早五城兵马司的衙役们领着民工前去整修,在淤泥里发现了三个捆扎的麻袋,打开便发现了这三具尸首。因在其身上发现了姚大人的腰牌,那衙役不敢怠慢,报给了州府,州府将此事上报给了刑部。我等赶到之时,兵马司的佥事大人请来了仵作先行详细地验过了三具尸首,这是报告。”
他说着话,示意手下将验尸报告呈上。
李公公接过了验尸报却没有看,微微眯起了眼睛。此举看似是在抢功,实则是拦下了他夹带私货的机会,此时他再想在尸首里做点什么手脚,有了这份报告作保,也不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