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的雪化得慢。
秦诏就守在他父王身边,耐心地等待着……
一年之后,又一年。浓雪消融,满目梨色终于被微凉的东风吹散了。东宫的玉兰恰逢着时辰,不知愁的怒放。虽也是一瓣又一般绚烂的白,却柔和许多,如他父王唇边的春意潋滟。
庆元十年。
燕珩登基十年整,年及廿七。
此年,秦诏及冠——请辞。
他写“与王上书”,请燕珩放他归去秦国。四下里震惊,纳罕这等盛宠正好,为何偏要回那寒酸的穷秦。然而,更震惊的是,燕珩同意了。
于情,养了七年的小崽子,难道舍得?
于理,军功战绩赫赫,放他走无异于放虎归山、埋下隐患。
但燕珩什么也没说,只看罢那封信,微笑着颔首。
“去罢,我的儿。”
那里,或许有你要追求的东西。是期盼、是争夺,是难言的苦闷,抑或是满腹的雄心,都不要紧。寡人便坐在这燕宫里等着……
若你肯回来。
仍是寡人的好孩子。
送归宴上,秦诏醉饮三大爵。而后,笑眯眯地起身,跪在那大殿之中,柔声开口:“父王,秦诏与您,舞剑,可好?”
燕珩允了。
秦诏持剑静立,轻盈踏步,剑花簌簌挽的如雪一般,只为哄他父王展颜一笑。挺拔身姿、掩不去的湛然凛冽之气,尽皆快意风姿,然已沉稳如王侯。
他不是当年低贱的质子诏。
他是受尽了帝王宠爱、斩杀敌首、军功赫赫的秦王诏。
剑舞惊鸿,他自心甘情愿的回了剑锋,一如当年初见之乖顺,与他父王俯首、叠出一朵海棠花,伫立剑尖,递在帝王眼皮子底下……
燕珩凤眸一转,眯眼瞧他,似笑非笑。
秦诏则跪倒,垂下眼睫去,自将满目的绵长情意压住,生怕旁人看出来。他说:“父王,您喜欢吗?”
燕珩没说话,只拂袖起了身,而后转过屏风,缓缓地走远了。
——秦诏微怔,忙追上去。
“父王,你不喜欢吗?我送您的花。”
燕珩没说话。
然而很快,秦诏便明白了:那样一朵海棠,于帝王而言,太轻薄。不过,没关系,他还有这天下要送他。
燕珩仰在长椅宝座上,蜜色的雕花扶手,将他的手指衬得修长而瓷白,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浮起来,强悍、不容忽视。
那双手抚上人的脸颊,燕珩睨着他,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说:“秦诏,记住,秦国只能有一个王君。若是这秦国百姓,仰赖与你,你便是王。若是你只叫他们害怕……”
“人害怕的时候,是会举起刀来的。”
燕珩微微叹息:“我的儿。做王未必很好。”
“但是,你若坐了那个位子,便要学着……如何叫人听话。寡人常教你要仁心,可帝王也须狠心。”
他牵起人的手来,缓缓开口,声音凉薄的叫人惊骇。
“你若想……便要用‘法’杀,用‘人’杀,用‘规矩’杀,用‘布下的死局’杀。就是不要……亲自提起刀来杀。”
秦诏缓缓俯身,跪在人脚边,他听懂了。
“父王,我会的。”
春末的长风穿过宫殿,在夜色中吹拂着燕珩的长发。帝王颔首,再没有一个字儿,便叫他“去罢”。
秦诏再想开口,那位却说:“寡人有些倦了。”
……
翌日辰时,及至归程,车马奔忙在宫城门外。
秦诏来与人告别。
他只是远远地跪在外殿,隔着纱幔,与人道:“父王,我走了。”
摇晃的纱幔被风吹起来,燕珩仍椅坐在那道长椅上,姿态淡然,神色平静,他听见那话,也只是顿了顿,才道:“去罢。”
秦诏不敢看他,脚步眷恋的停住,方又跪倒在地上,朝着人的方向磕了个头,又道:“父王,我走了。您……保重。”
那声息沙哑起来:
“父王……请您不要忘了我。”
“您会想我的,对吗?父王。”
秦诏跪了很久,都没听见燕珩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