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煜蓦然驻足,抽出一瞬,终是道:“传他进来。”继而便踅身折返御案。
容承渊拱手应了声“诺”,功成身退,自去外面传了林宜章进来回话,继而便去审问小旭。
清秋阁里,卫湘原等着皇帝前来探望,但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先等到了容承渊送来的供状,她草草读了一遍,就知皇帝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过来了。
在那供状里,小旭供出了恭妃,但只说恭妃命他盯着卫湘的胎,咬死没认恭妃让他动手,更不承认自己往香囊里添了东西。
可灵液说小旭有意将骊珠得幸一事透给了她,并明里暗里地怂恿她将此事告知卫湘,以此博取她的信任。
灵液说:“奴婢初到娘娘身边,自想得到重用,可真说了才知道……他想帮我博取信任为假,想让娘娘心力交瘁无法安心养胎才是真的!娘娘听完那些,一连两三日寝食不安,腹中幼子如何受得了!”
这话无疑加深了恭妃的错处,更让小旭的抵死不认显得只是嘴硬。
卫湘读到这里,心中快意,知道小旭命不长了,就让傅成去寻来小旭的生辰八字先行烧纸,这叫受生钱。
琼芳见卫湘心情好,也不自禁地笑起来,问她:“娘娘如何知道灵液是干净的?”
“她太会冒尖了。”卫湘缓缓摇头,“恭妃行事谨慎,此番就算被我逼得亲自动手,也不会选这样的人。”她将供状至于榻桌之上,轻笑一声,“新拨来的宫人里,只三个不是掌印挑的。其中阿唐与恭妃的关系稍查便知,灵液又冒进,真是两重不错的障眼法。小旭不显山不露水,若不是早先让你们盯着,我都拿不准是不是他。”
……在她喊热要制香囊解燥那晚,小旭第一次悄悄溜了出去,就是去向恭妃回话的。
只是他不知道,从那晚开始,她也在算计他了。
所以他怂恿灵液出来惹事,她就听着。
她先后两番大方行赏,不仅赏银丰厚,连装钱的荷包都极为讲究。
她借积霖的嘴说那为了防虫蛀专门在荷包里填了草药,那药香却正好遮了禁药香饵的味道。
因此小旭根本不会想到,他那只荷包从一开始就与旁人的不一样。
现在一朝事发,那藏了禁药的荷包是御前宫人亲自从他房中搜出来的。恭妃曾协理六宫,接触这样的禁药远比旁人容易。
小旭撑不住审问供出了恭妃,即便死咬着不认那药,谁又会信呢?
当然,以恭妃一贯的缜密大概想得到,这等禁药于容承渊而言也是易得的。可她同时也会明白,这一点纵使知道也无用。
卫湘曾以破釜沉舟的决绝自证清白,又被皇帝亲口赞为“忠君”,用这种注定查不到证据的勾结来指责她,注定只会罪加一等。
第117章收尾“最好是别让陛下知晓,我毕竟身……
卫湘所读的供状,自然也有一份呈进清凉殿去。只是那一份里,容承渊命人去掉了灵液言及的关于骊珠的内容,改成灵液说小旭几次三番挑唆她去卫湘面前劝其想法子固宠,反令卫湘寝食难安。
供状呈进殿不多时,十六名宦官由张为礼带着,浩浩荡荡地去往恭妃所住的德宜殿,奉旨封宫。
这样大的阵仗自会引起嫔妃宫人们的议论,御前宫人们并不做一个字的解释。这却也并不妨碍风言风语在宫中迅速流传,有只说恭妃谋害皇嗣的,也有说皇后与敏贵妃丧子皆与她有关的。
当日晚上,恭妃之父靖国公的奏章就递进了麟山行宫,彼时皇帝恰在清秋阁中陪伴卫湘,二人烛下闲坐,皇帝批着奏章,卫湘索性倚在他膝头闭目小歇,好不惬意。
宋玉鹏挂着一脸犹豫将靖国公的这本奏章奉上,皇帝一目十行地读过,冷笑着将奏章丢在榻桌上:“恭妃做出这样的事,他倒还有脸来问朕何以封宫。”
卫湘听得“恭妃”二字,睁开眼睛抬眸看他,眼中懒洋洋的,也不失三分好奇:“是恭妃问?”
皇帝颜色不善,摇头叹息:“是恭妃的父亲,靖国公。”
说着就拿起那本奏章递给她看,卫湘抿了抿唇,忙道:“臣妾看不得。”
“只是恭妃的事,不算朝政。”他的语气变得和缓如斯,笑道,“说到底是你的事情,你该看的。”
卫湘这才接过奏章,便坐起身翻开来读,从头读到尾,只觉靖国公句句恭谨有度,无分毫不敬,便道:“陛下并未下旨将恭妃的错处公之于众,靖国公只闻她突然被封宫,一时不解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闻言将她揽进怀中,语中既有对她的无奈,更多了几许对靖国公的不满:“恭妃是后宫的人,轮不到他来过问。况且他也该知朕并非苛待嫔妃之人,今日这般必有缘故。倘若他心中还有敬畏,便该先上疏谢罪,而不是这样问朕缘由。”
卫湘低了低眼,这才知道原来纵是他这样的明君,迁怒起人来也依旧可以是不讲道理的。
在她看来,靖国公奏章中的措辞其实已经很“敬畏”了,至于谢罪,其实也谢了的。
他用了不短的篇幅反省自己教女不周之处,也带着三分试探小心翼翼地说了恭妃性子里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只是他并不知恭妃究竟为何触怒了圣颜,要“谢罪”实在为难,便只得写得模棱两可。
这在她看来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皇帝现下正因恭妃之事生恼,便看靖国公不顺眼起来。
……怪不得说天子之怒最为可怕,当真触怒了天子,不论行事如何小心,总归是能挑出错来的。
卫湘自也不必多劝,她放下奏章,垂眸靠向他的肩头,抱住他的胳膊,轻声言道:“靖国公与恭妃娘娘身份都贵重,臣妾不敢奢求什么,只求这孩子日后能平安。”
言下之意,若他权衡利弊不处置恭妃,她也能体谅。
楚元煜眉心倏皱,一字一顿地向她承诺:“朕必要给你一个交代。”
卫湘安静不语,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朕已命容承渊亲自查问恭妃,若她能为自己洗清嫌隙便罢了,若真是她所为,她、靖国公府,都难辞其咎。”
靖国公府?!
卫湘悚然一惊,连呼吸也滞住:“陛下要降罪于靖国公府么?”说着顿了一顿,犹豫再三,还是劝说,“恭妃进宫时日已久,这般算计,靖国公府多半不知分毫……”
“朕知你心善。”他揽在她的肩头手掌轻轻拍了拍她,动作温柔,冷漠的口吻却不容置喙,“可后宫阴谋总难以断绝,近几个月来更是毫不知收敛。想是朕待她们太宽了,总让她们觉得朕不会苛责。如今拿靖国公府做个例,好让旁人都知晓轻重,日后若再打这些算盘,便要先想想家中的父母,想想满门荣耀是否值得搭在这些阴私算计上。”
卫湘心惊不已。听他这口风,好似并非只是要处置靖国公,而是大有要拔其根基之意了。
可靖国公府……那是何等尊贵的人家?
卫湘记得容承渊与她讲起靖国公府时,曾用到“树大根深”这词。
卫湘还听说,靖国公府说是“府”,其实规模已堪比一座宫殿。那是簪缨数代才积累起的无限荣光,她从来不知道,这样耀眼的荣光竟脆弱至此,竟真的可以在天子一念之间、为了“杀鸡儆猴”这种缘故而消弭无踪。
一种久违的畏惧又在她心中升腾起来,抑或这种畏惧其实从不曾消失,只是此刻涌动得更剧烈了些,犹如铜壶里才烧开的热水翻腾不止。
但在这畏惧之外,她又有种说不清楚的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