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urandhour
时间好漫长。时间好短暂。走了又离开了,さよならではなかったね!
凯尔希越过一百个起伏的山丘,遇到埋在土里的人。防护服和沙子成为一个颜色,但熟悉的标识能让她清楚这位路障真名为谁。或许,真名也不重要,真心不重要——什麽是重要的呢,回答因人不同,而厌烦回答的医生目视对方把自己从流动的沙层中拔出,如遇见高峰期的倒霉职人般准备默默绕远。
而博士叫她:凯尔希。
菲林只好停下脚步——她曾选择加快脚步,但结局都不太美妙。这不怪任何人,只能怪时间:只有它流速不被任何影响,不像谎言一样被拆穿,也不从针线开始折叠。学者在其中的游刃有馀似切开来的三文鱼片,却无法丝丝分明,许多则愿意归功于随波逐流的幸运——然而幸运在两人之间是竖起的硬币,无法在未定视界中成立,也好比两人打麻将时会报出花样——可两个人是没办法打麻将的!——绿眼睛医生说:……博士。
用一句话打完招呼後,选项一:直接切入正题;选项二:陷入一阵她们都乐意的沉默。回合制的切磋增添生活乐趣,而即便不在棋盘上,走几步也要经过精确计算,则是并不疲惫的习惯(凯尔希:不,我有些累了)。习惯的力量很大,能让人条件反射地从深处走到面前。光束勉强照到的地方,博士抖了抖自己(和兜帽),体贴地与医生保持安全合理的距离——但风还是试图把这些沙砾披到菲林的身上,而勋爵女士技高一筹,她站在另一个风向,让那些打算都落空了。避重就轻不仅是学者的特长。
博士捞起在流层中意外没有丢失的背包,跟上菲林十厘米高跟,嗒嗒又哒哒。两人保持近乎下雨的沉默间隙,翻越这座山丘,如走出另一片天空。泰拉的山绝非只有一百零二座,地形起伏变幻,均无法确凿地认定。对长生者而言,这个道理更是适用。许多遇见她,又再遇见她的人(就算知道她的特质),仍会感叹:菲林,你的样貌像是没有变过。博士倒从来不会说这些话,扔进兜帽里的人不热衷吐露自己的想法(很久以前,这些或许并非她的标配,但真相和事实一样,都被黑色的无法褪去的沙堆埋在一起,难以挖掘)——除了要构思与研究的时刻——其他的话语,寒暄丶期待丶商谈,等等等,虽每每天衣无缝,凯尔希却能笃定,像是对一个矿石作研究论断:这人相信自己的话,却也不会那麽说出口;不会那麽说,但还是说出来,最後虽然一切顺利,可还是像什麽都没有说一样了。
寡言的学者善用句号和省略号,在来到——在醒来之後;一次和第二次,或许还有第三次。
同行第三日,暴雨令急行停止。洞xue如珍珠藏在岩峰的贝壳里,齿纹富有历史的条理。不得已的(富有希望的),两人说起闲话。博士告诉凯尔希,她是为了寻找什麽才不小心埋进沙子里的。虽然可以自己出来(和植物从岩层里长出来差不多),但突然觉得,不出来好像也没关系。
这样的事并不少见。凯尔希淡淡说,语言掉入火堆里,掀起一阵阵看不见的灰烬,灰烬则拨弄这一根与那一根木柴。而学者在对面将自己的手指分别塞进手套,又取下,再重新塞回。重复的魅力是消遣的秘诀,有许多秘诀的博士百无聊赖,道,的确如此。她的语气虚浮,大约许多人也是这样离开的。这里太多东西了,很是拥挤——仿佛她也被挤扁了一般。
菲林斜睨她。兜帽如尖尖角,坐着是小小的塔,走起来是移动的塔。安然若素的学者敲打面罩,敲出一个调子,又很快把吐出的音符都吃掉——她努力让自己语气变得积极,但因为步数走过多了,反而有些走调。不过,许多激动人心的丶饶有趣味的情节均是意外嫁接的。说一点有趣的故事吧!她说。
黑暗里的菲林如水里的湖怪,携带发着浅浅磷光的绿色。她动了动耳朵,伸出一只手(那也是有手套的一只),从箩筐里敷衍地挑出了一个——医生的故事为:有一个人,她走在森林里。而後,那个森林倒坍了。森林不是建筑,因此倒坍其实是一种修辞——它通常不会死,连枯萎也需要漫长的时间——可惜通常二字对时间而讲又并不适用。两相抵消间,目睹森林死去了的那个人也觉得自己死去了。菲林道,所以,最後什麽都没有了。
学者礼尚往来,讲述道:——我想想。嗯,一个人……她在天空上走着。而一个人只要习惯了什麽,就会觉得这就是她的过去。过去的过去如是仿佛被否定。但她不想这麽想。然而,世界上有许多不想这麽想还是这麽做了的事。所以,最後她也什麽都没有了。
两人面面相觑。博士友善提议:我们还是睡一觉吧?
山洞如山般绵延。这句话是指,山洞的深度带来的感觉就像能触及更高的地方——无论如何,山都是这麽想的(或者不是这麽想的)。不论如何,到底学者是怎麽想的,菲林不太懂。她也懒得理睬,用绿眼睛审判了博士一通,说:你困了的话,可以先睡。
学者睡不着,并天赋异禀地把帐篷拍成扁的三角;外面的雨也不停地咚咚地喊着:开门呀!开门呀!——菲林大概认为学者和雨都是一夥的,忍无可忍警告她:别乱动了。
学者立刻说:那麽,我们来探索一下宇宙的谜题吧。
菲林依旧运用无效的机械命令句:先从个人的误差开始。请你立刻休息。
学者大放厥词:衆所周知,人有不能避免的事。宇宙也是如此。就算是没有发明这个词语的泰拉,也是如此。然而这样就随便联系也不可能成为逻辑链……
菲林:你迟早会被自己的逻辑链扔到泰拉的最里面。
学者:那样的话,如果我能活下来,就有新的开关了。
研究者又想了想,有些犹豫:但或许还是行不通。在这里,或许防护服的设计是重点,但百毒不侵的设计目标太过遥远,并非专攻的博士终于决定先睡一觉。而凯尔希眯起眼睛(菲林族眯起眼睛,代表很重要的事——她们困了):对于生存话题,我的确要和你谈谈。在泰拉文明初具模型後,你必须更加小心。
博士捏着手套表示“我会注意的”。凯尔希对学者——和学者的手套说:希望如此。博士从善如流地摇摇手,黑色手套像是也说:必然如此。默剧也不过如此!——菲林摇摇头,她强调:你也是会死的,博士。修复仪没法修复一具尸体。
我知道。博士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她又说:但是……
这个“但是”没有下文;什麽都没说过般的,学者决心闭口不言了。就像目视轨道建在她的身躯上——拉杆做出选择後,她都会被碾碎;与此同时,石棺的影子在菲林的脑海中久久挥散不去,一些本来的事再次抓住她,让她不得不承认这些的存在。而学者一旦融进黑暗就看不见,帐篷狭窄却并不拥挤,仿佛还能流过一条河,她们在两边的旁边,凯尔希不得不让光源再进来一些——不论是哪里的光源——否则她就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了。
人都会死的。学者说,我不担心这个。
你想说你做好了决定?
决定并不是说好就能做好的。博士仿佛也跟着她的吐息缓慢地浮动。她继续说着,但也正因如此……医生,你会为这个常理而烦心吧?
学者的语调平平无奇。每当这时候,学者会改变自己的说话方式,将残忍撕开丶更加残忍,又将神秘控告至法庭,从最开端就否认;研究者是合格的丶无可奈何的解剖者。菲林的骨头像是被捏在对方的手里,而学者只是一动不动,保持最低的联系。凯尔希说:然後呢?
……人不能是机器。学者解释,所以,时间就尤为重要,又格外浅薄。你的话都扔到洞里,直到很久之後才从天上飘下来,那个时候,记得这句话的已经都结束了。开始是由无数个结束组成的。
菲林不想再说一个“然後”,她发表重要言论:是吗。
学者点头,意思是“是的”。凯尔希就说:我吃过机油。
博士问她:味道怎麽样?
很涩。很干。很辣。医生平铺直叙:不想吃下去的味道。她忍不住露出冷漠的神情——又是有人会尝尝看的味道。对于许多人,他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机油还是别的东西。把金子丶沙砾弄混,这不足为奇。
轮到博士说“是吗”,她毫不留情地(像是真正的专家)道,可能你记错了。振幅微弱的声波在黑暗里切成细细的条状物,黏在医生的脸颊上,像是她也长了皱纹,拥有了年老的痕迹,但这只是虚假的错觉,有些时候,喜悦也是错觉;冻死的人会産生温暖的错觉。这是最後一步的欺骗。博士擅长说杜撰出来却不算谎话的故事——她告诉菲林,事实上,机油是没有味道的。
凯尔希的嘴角下撇。许多年前,她与一个人问过一些问题。得不到回答,只得到建议,按後者去做了,也依旧不太明白道理。如今,凯尔希不执着追求某一个答案,但还是困惑着,如同初次见面——仿佛她还很年轻——她的心跳动着,与普通的心脏别无二致。但她本人已无数次被拆分过,无数次的选择也都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比疤痕更轻,又更讨厌。博士的回应帮她补充了冷笑话的环节,任何冷笑话一旦补充就不伦不类,但菲林又却松了口气。寒冷的水汽装在胸膛里,要一段时间才能烘热。
此时,雨已经听不到了。夜晚宛如静止的怀表,闪烁只有镜面才会反射的古老的光辉。怀揣自己不吃机油的已经不是秘密的秘密,菲林终于可以侧着身休憩。耳朵压着另一只耳朵,手压着另一只手。学者的呼吸很浅,帐篷外呼呼呼呼呼的风吹着,菲林休憩半分钟,再次睁开眼睛。她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