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起彼伏的光亮象征着无名的波浪,以前做的一切距离现在太遥远,令人怀疑丶揣测丶自省……但凯尔希不会怀疑它们不存在过。她就是这条逻辑链的一部分,若是否认它们,就是否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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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几个小时在大地的针筒中流逝而过。小憩後,凯尔希再次啓程,没有等到自己的掌纹完全变得湿漉漉丶皱巴巴。她走过沿海扎根的文明的碎片,终于抵达内陆线。划分的石头杂乱地刻着名字,地域开始出现,比国度更坚硬地生成。变化如机械表上的齿轮在暗面反复碰撞,而她遥遥相对,注视着征伐与生存交叠的缝隙。
至于海洋……那片她躺下的海岸则越来越远。天空随着她的脚步延伸,她看到凝聚和毁灭,往复数次,如一片不断撕扯的云,心里涌起不被命名的情绪。
……实验怎麽样了?她忍不住想。
深海里是看不到模糊的日光的,只有运转的能源灯持续提供亮度。研究者说过,“项目”大约需要比预期更长的时间。凯尔希不轻信五感,却没有放过一点失落的直觉,她从陈述语句里抓住微妙的部分,但要思考个明白可能需要更多的碎片。石壁反射的滚烫光束和回忆之中的相互重叠,她决定进行短暂的整理环节——人们通过此环节抚摸手心的掌纹——整理思绪仿若整理一张慢慢伸展的网。
可能这也算是她少数的放松时刻。任凭过去像是梦一样地游走(如果说她有梦的话……)。菲林不记忆自己来到泰拉的第一个梦了。是否是感官与分析的错觉?此般疑问水到渠成,两方均不令她讨厌。而不知何时,凯尔希拥有了第二次丶第三次类似的经历:来自神经的重组,感情的操纵,潜意识的增生。後来,她便接受了“梦”的名字。
她在梦中整理对一切的印象——泰拉正在缓慢地丶缓慢地苏醒与生长,随时可能被拉扯丶坍缩;原住民霸道丶各具特性,对文明的定义又过于狭窄;漫步之中处理与分层信息流的熟练让凯尔希在黑色的梦之中能构建出旋转的星球,它并不是蓝色的,而是一片荒芜,坑洞比想象得稀疏……它的引力很少,重力却太多,但这对她安下“眼睛”很有利。如同组装心电图机,医生惊人融洽地完成这些,仿佛顺理成章的预演。
她也在梦中回应“自我”。一切处于最开始,又或者原初的时刻,石棺响应在两者变化之间,医生朋友下意识想要去归纳响应的规律,这些规律被编码,遵循自己的道理,与她躯体内流动的,尚且没有实现的那个“定律”相似。凯尔希同样是个出色的学者。
按照计划,醒来的学者会为泰拉带来了更多的选择和改进——也为此,她们回到熟悉的实验室,只不过两人的熟悉各不相同。隧道并不漫长,石碑没有想象中的陈旧。一切正在进行……
可凯尔希轻轻触碰构成它们的碎片,却感知不到对此的任何情绪。
思维和情感是不一样的。她习惯地进行回答,碎片刮破梦里的手指。
“如果有任何不适,需要你告诉我。”学者背过身去说,眼睛在器具的反射下变得透明。
“……”凯尔希在手术台上轻轻呼气。“好。”
回忆与梦是有区别的——这是唯一一次,凯尔希过于明显地忽视了这一点。後来她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回忆外的她也如游鱼般轻轻呼气,气流轻盈地流去和消弭,如数据互相变换的电层。有关AMa的项目资料,一些对她上锁,一些猛然再现,而凯尔希是资料其中的一员——她一直都没有忘记这一点。但不可探寻,无法描述……或许有时面对问题只需要沉默。可因为时间过长丶清醒得过头,她必须询问。再後的一切,是不能不询问。
只是她在此刻。在此刻,天平暂未倾斜处,疑问似乎与气流一样轻。而与它们一起散落出去不见了的,是去往深海之下的通道的方法——在凯尔希的回忆里,隧道像是一棵巨树,树干是纯正的深蓝。
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第二十一次坐标点测试……”穿着斗篷的菲林对录音设备报出了一系列数据,然後按下按钮,重新播放,将其中的杂音默默剔除。设备灰黑色的外壳像是生了锈,她慢慢磨着上面的纹路,感受另一种语言,波长却像是坏了似的只追着一根线走。编织的联系网摇摇欲坠,凯尔希尝试更换频道,仍无济于事。这个通讯仪是勉强改装的,不知道和修车相比哪个技能她更擅长。她开口,“如果你能听得到我的声音……博士。”
回答她的只有身侧奇形怪状的石头——“呼哇呼哇”和“呼啦呼啦”,模仿风的声音。再远些,尘埃和沙砾互相拍打着彼此。
看来是没有听见。她把仪器收回保护包里——突然打了个寒颤。感冒对她来说不常见,但要说熬夜或失眠,那就是昨天。她要往北处走……那里是最终她收到的情报源。她们没有再联系上。而等凯尔希带着对不算坏消息也不算好消息的忧虑找到原先通往深海的通道,已经算是“以後”。蓝色的水变换着,像是正方体,又像是比较光滑的圆。它们不汹涌,也不凶狠,但依旧冰冷。医生通过绿色的眼睛看见大变样的实验室,如果待上一阵子,凯尔希认为自己会患上轻度强迫症。
“你来了,凯尔希。”这是第二十三次实验。博士口述,倒映于玻璃另一头的眼睛别过去。医生有种错觉,自己与对方仿佛都只是定在这里的回形针。
但学者虽肩膀松弛,眼神散乱,大脑依旧保持运转,发挥尚且正常。“你似乎有一些疑问。”
“是的,”她说,抿紧唇线,“我有很多。”
医生盯了一会玻璃——她看到自己的,和学者的眼睛。她以前的眼睛是绿色吗?她忘记了。
镇定自若的医生转过头:“你……”
没有人回答她,本擡起头的人睡着了。研究者稍微靠着手术台,似乎马上就会掉下来。而笔从她的手里利落地滚在桌上,正好落到装着器械的盒子内。空气如安静的水流包围梦中的人,但凯尔希知道只需要她一个轻轻的动作就能把对方惊醒,这就像是用一块小小的石子去砸玻璃般的容易。目光不会发声,但它慢慢掠过对方藏在服饰之中的面庞,像是植物轻摇叶片。
“……”凯尔希没有移开目光。
最开始,学者说“很好奇”,菲林又何尝不是?但她们彼此沉默……或许只是因为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丶开啓话题的开头。然而两位在某种程度上不善言辞的朋友们不明白,有些事情在一开始犹豫时便不再列入下一次范围——这点对于热爱画符号与列算式的学者来说体现得更为明显。有比时间走得更快的东西横贯在她们之间。也正因此,在大约第四十二次实验丶博士消失的事情就不那麽太奇怪了。
一无所踪,实验室间,残局如风卷云被吸干,唯大海一如往常,仿若一无所知。医生翻阅记录册,系统压缩她的眼睛,传输一些没有标注也没有目录的东西,就好似回到了刚开始她醒的时候:原住民在泰拉上走来走去,天空依旧破着洞,而她需要扫描自己的数据库丶整理自己的心情与目的,然後,却发现自己的情绪仿若掰成了两半,在最後都成了细绳,从而连接不上本有的接口,只好先学习这个地方的语言。
学者的语言她很熟悉,可惜凯尔希不知道带兜帽的人会在哪里醒来,或者在哪里悄无声息地被干掉,尽管她们有特殊的联系方式。她一个人走着,数不出时间,大地才成为她的钟表。她听生命的声音,如听蝉唱短暂与永恒。
凯尔希在此事态前感到莫名其妙的烦躁。菲林扎进更深的地方,用繁密的解密工作令自己冷静。类似石棺却并不是的仪器空空荡荡,水纹里没有一丝灰尘。幽蓝的波痕爬上她的指纹,这些可以撕下,如撕掉一张薄膜,然而它们生长得又太快。是副作用吗?还是它们露出了本身的面貌——对泰拉来说,无法容纳的面貌?
菲林不得不封锁了这片实验室。但她重啓了系统,等待其自行修复,最後,只带着没看完的文件离开。脚印的前方,深海是黑色的望远镜。摆弄镜盖,调焦,调试倍率,通过它看到的都并不相同。
而就在离开之前,医生仿佛看到一只醒目的眼睛:它是白色的,但更纯粹,仿佛是光聚集在一起,形成无法辨认的颜色——凯尔希只来得及瞥这一眼,景象就如气泡一样消失地无影无踪,如同学者其人。事实上,凯尔希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看到了它。混淆当然有可能,即便是她——这样的句式真是繁复又难以辩解,仿若一道并不相连的年轮,不想再看见第二回——也正如医生必须承认自己对“白鲸”很在意……她为什麽这麽在意?
“你想要……再真正令它啓航?”凯尔希说。
“不。”学者在一堆乱码里寻找可能的连线,像是制作那些杂志期刊的拼图,可惜这些不会真正发售,“我只是在找一段封存的资料……”呼吸像是鱼轻轻游动着,“我想,啓航的人也不是我。”
菲林抿了抿唇:“prts……”
“嗯,”学者想了想,说,“可以。但我们需要更多的手段。”
“即便可能会与之前的打算相悖。”
“即便可能会与之前的打算相悖。但愿没有那麽一天。”
“只有你一个人是很难的。”凯尔希说。
“我也很想并不只有我一个。”博士说,“条件不允许,状况不成立,假设有局限。总是如此。”